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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夏天

作者:江雪

我一直觉得,太行山的夏天是在觊觎成熟的小麦的香气里到来的。当沉甸甸的麦穗翻卷着犹如海浪一般扑向你时,瞬间就能感受到热浪扑面而来——夏天来了!

热辣辣的太阳被午后的黑云飞速遮挡,一阵风起,万木飘摇,天空传来隆隆雷声,一场瓢泼大雨瞬间而至。麦收时节总伴着这样的雷雨天气,所以故乡人称收麦为“龙口夺食”。我曾亲历过大雨连阴。一片一片被风吹倒的麦子歪七扭八倒伏着,弥漫着植物尸体的腐烂气息,麦秆早已沤黑发霉。雨过天晴,农人嘴角的惋惜含着欲哭无泪的无奈。

“鹏丽,鹏霞……拿上镰,跟我去割麦子。”母亲在院子里点将一样喊我们的名字。那是1984年的麦收时节,剪着短发穿着白底蓝碎花衬衣的母亲那年43岁。

春忙夏忙,坐家绣女下床。记忆里的母亲,总忙得像飞速旋转的陀螺。承包田里种上了玉茭、粟子,麦田里插种红豆、芸豆、豇豆,锄过玉茭地的草,间过粟田的苗,金黄的麦浪已经开水锅一样在夏风里翻滚。多少年,多少回,我们跟屁虫一样扯着扛着锄头回家的母亲的衣角,口里念经一样喊着“肚饥了”。母亲放下锄头,走进屋内,从墙上高挂的簸箩里拿出一个褐色的糠窝窝或者麸馍馍递给我们——僵硬的糠窝窝一咬一排白牙印,使劲嚼,粗糙的糠皮仿佛粘在了口里难以下咽。饥饿的我们掉着眼泪。如今,承包田里的麦子成熟了,那是雪白的馒头,是面条,是油果子,是我们不再跟着母亲喊饿。

镰刀被磨刀石打磨掉一年的锈色。黎明的霞光中,我和没有睡醒的二姐走向麦田。我家分到土地的第一年,南河地种了麦子。尽管当时我们不过十多岁,但已经学会了母亲的割麦技巧:弯下腰去,左手一搂,一大捧带着麦穗的麦秆已经成怀中之物。搂麦的同时,轻轻将这捧麦秆向前推,右手的镰刀抵达麦秆根部。麦秆向前,镰刀向后,向身体的方向用力拉,伴随清脆的断裂声,一捧麦秆已经离开大地落在手里。一搂一推手起刀落之间,要配合得非常娴熟。一着不慎,很可能就要吃亏。我的左手大拇指上有一道伴随我一生的疤痕,就是当年割麦子留下的。刀没有准确落在麦秆上,却落到了手指间,于是大拇指被割出一个大口子。

二姐割麦没有我快。她单膝跪在地上,割一刀挪一下膝盖。她不习惯弯腰,觉得腰疼。母亲说,杀猪杀尾巴,个人有个人的拿法。好汉怕有个小帮手,只要二姐坚持不懈,也能出活儿。二姐干活不说话,咬着嘴唇,下的是狠劲。在姐妹几个中,二姐算最能吃苦的。

太阳升起来,麦穗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僵硬而锋芒毕露。俗语说:针尖对麦芒,可见麦芒的锐利。割麦人挥汗如雨,锋利的麦芒却常让他们打消脱衣服的念头。当然,也有不怕麦芒的汉子,大太阳底下,裸着古铜色的肌肤,任麦芒在他们的身上胡乱冲撞,留下一片片荨麻疹一般的伤痕。

割倒的麦子几步远放一堆,最后扎成一捆一捆。为了收麦,父亲找木匠做了一辆小平车。父亲因为要上班,母亲成了小平车的唯一“驾驶员”。母亲带着我们把麦子装车,麦穗朝里,麦秆向外,一层一层垛,装得高高的,大约一人高,看起来摇摇欲坠了,才拉到麦场上去。

平车前面拴有一根核桃粗的麻绳,麻绳长过两个车把,一头挽一个环。母亲把胳膊从麻绳的环里穿过去,两手抓起车把,头低下去,脚使劲蹬地,比人还高的装满麦穗的平车开始向打麦场进发。满满一车麦子,从后面看,只能看到车,看不到并不高大的母亲,似乎是载着麦穗的车在自己跑。

打麦场一般在村边,早早就有人用拖拉机拉着碾子碾平了。一家一家的麦子拉到麦场堆成一座又一座“小山”。那几日,打麦的机器昼夜轰鸣,麦穗被吞入机器时有刺耳的声音传来。脱掉皮的麦粒落在机器下面,皮被吹向一旁。麦秆经过压缩被挤成扁扁的,没有了锋芒。

打麦场是儿童的乐园。城市里有游乐场,但对于乡村里长大的孩子,游乐场是遥远的未知。女孩子矜持一些,十多岁的男孩子在麦秸堆里藏猫猫或者“蹦高高”,像疯子一般上蹿下跳。每当听到《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这首歌,我就想起曾经的打麦场。秋天打谷子时虽有谷堆,但那时天气已凉,秋虫声声中,各家打完了谷子都赶紧回家了,远不如夏日的打麦场热闹。当热辣辣的太阳隐下山去,当晚风吹凉的夜色伴随树木的黑影来临,这时才是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最好的休闲时间。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这幅场景我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熟悉的是,我曾经在这样的场景中翻过跟斗,打过滚;陌生的是,熟悉的场景并没有歌声中的恬静。大家都在劳作。没有轮到我家时,我看守家里的麦堆,以防有人“乱拖乱拽”。轮到我家时,母亲大声吆喝我:“鹏霞,快装布袋来——撑住布袋!”头上沾着几截麦秸的我赶紧跑向机器。别人帮母亲把装了麦子的麻袋装在平车上。依旧是母亲拉着平车送回家里。

打下的麦子,一袋一袋堆积在堂屋内。母亲会一遍一遍清点袋子的数量,就像贪财的地主清点一坨坨银锭子。母亲眉眼里都是灿烂的笑容。那些麦子是我们喜欢的白面馒头,是一拉一大把的扯面,是白净的饺子皮。记得有一年冬天的夜里,母亲去大队分粮食,一直到后半夜才回来。母亲去时额外带了一个箩头。回来时,箩头放在小推车里,箩头里放着十几个玉米穗子。等待分粮食的那夜,我们是兴奋的,有了粮食就可以吃饱肚子啊。可我们没有想到,我们家竟只分来十几个玉米穗子。暗夜藏起了母亲的羞涩,她一边从车上拿下箩头,一边不好意思地跟我们解释:咱家就妈一个劳力,劳力少,所以分得少……

麦子打下来,并不意味着麦收结束。那时候,我家西边的村子白家沟有一个造纸厂。造纸厂需要麦秸做原料,每年夏收后会向四周的乡村收购麦秸。村里的男人用平车拉了麦秸去卖,一车三毛钱。要强的母亲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于是喊了我:“走,跟妈去卖麦秸!”

母亲不歇晌,她得抓紧时间。造纸厂收够了一年需要的量就会停止收购。母亲自己装车,自己用麻绳捆绑。不大的平车,被母亲装得高高的,像一个移动的方方正正的麦秸堆。母亲拉着平车,我跟在旁边,小跑步才能追上母亲。母亲低着头,像一头拉车的牛,绳索深深嵌进薄薄衬衣下的肉里。我看到汗水在母亲红黑的脸上流淌,看到母亲的衬衣被汗水打湿,看到母亲肩膀上血红的勒痕,看到一生未戴过胸罩的母亲,两只哺育我们的乳房在胸前不停地晃动……43岁的母亲那时是多么有力量啊!

从村里的打麦场到那个村庄大约七八里路。记忆中那段路是那么长。我对母亲说:“妈,渴死了!”母亲气喘吁吁,听到我喊渴,从麦秸中偏过头看看我说:“等会儿卖了麦秸,给你买个冰棍吃。”

卖秸秆的人很多,一车车秸秆排着队。我们在烈日下等着,跟着人流一点点挪动。 终于等到我们入场时,母亲跟收麦秸的工作人员吵起来:“为什么男人一车三毛,而我一车是两毛?”收麦秸的人说,“你也不瞧瞧,你一个女人,也给你三毛?”“女的就拉得少?”母亲很想让收麦秸的人好好看看,她并没有偷工减料,并没有比男人拉的麦秸少,但收麦秸的人并不容母亲辩解,喊着:“不愿意卖就拉走,想卖的人多的是!下一位!”母亲在后面男人们的哄笑中接过两毛钱,用衣袖擦一把额头的汗,紧紧抿着嘴,低头去卸车。

我舔着干裂的嘴唇,紧紧跟着母亲,再没敢提让母亲买冰棍的事,尽管一个冰棍只有两分钱。

割了麦子,卖了麦秸,母亲要做的还有晾晒麦子。天晴好时,母亲就把村里的空地扫干净,把一袋袋麦子拖出来,铺开,晾晒。晾晒是极操心的。麦收时节雷雨多,如果家里没人看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就可能把晾晒的麦子冲得稀里哗啦,导致颗粒无收。

麦子一般需要晾晒三四天。父亲用木板做了一个木耙,用来把麦子摊平。我和妹妹们都喜欢干这个活儿,过一会儿就用木耙耙耙麦子,看耙子在麦子上留下一道道痕迹。晾晒好的麦子要趁热装缸,用泥巴封住缸口,这样可以保证麦子不被“铁嘴油子”(一种粮食虫)打坏。

岁月多快啊。如今,我已经比当年拉着平车卖麦秸的母亲还要老许多了。而母亲如今已经81岁。母亲依然向往着田野,就像她一直深爱粮食。尽管她风烛残年的身体隔三差五就需要我买几百块钱的药来“校正”。

现在母亲每日都会坐在院外的石头上,股骨头骨折后不能离开的拐杖放在一旁,用浑浊的眼睛看人来人往。母亲的头发雪花一样白,沟壑纵横的脸依旧像年轻时一样黑,格外黑的还有她鬓角的老年斑。雪白的馒头,如今母亲只能吃四分之一。母亲昔日强壮的身体,如今佝偻着,那么瘦小,仿佛谷田里吓唬鸟雀的假人,衣服空荡荡地飘。

窗外隆隆的雷声传来,我已经不再条件反射一样担心晾晒的小麦需要赶紧收起来。我家的承包田还在,但被无偿送给邻居种了。母亲当然不舍,但不舍终究抵不过年迈的无奈。

已经有多少年没再割过小麦了?我大拇指上的伤痕犹在,可故乡的田野上,连小麦的影子几乎都找不到了。很少有人种麦子了。这个时节,到处是拔节的玉米。种玉米省事。如今的乡村,吃白面跟城里人一样,只需到粮店去卖。很多年轻人根本没见过小麦,分不清麦苗与韭菜。他们认为小麦生来就是白的,粮食似乎是从粮店里长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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