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稻香

作者：姜洪

当代“神农”——袁隆平辞世两周年了。人们没有忘记这位稻田里的守望者。许多人重新谈起他的一个梦：“我梦见水稻长得比高粱还高，穗子比扫帚还长，我和同事坐在稻穗下乘凉。”那真是一个令人悠驰神往的美好的梦。所有关于稻子、关于粮食的梦，都明艳动人。

20世纪60年代初，一位二战英雄、欧洲国家元帅，来华访问。他飞到武汉，与国家领导人作了朝夕长谈，然后乘坐夜行列车，沿京广线南行，以便“看见乡村和人民”。差不多同一时间，元帅本国的一位作家和记者沿京广线北上。他在《觉醒了的中国》一书中，记下了观感——

“火车在长江流域飞驰北上，已经快到武汉了。从窗口往外望，大片大片的水稻梯田呈现深浅不同的绿色，有的田里还有水。这些古老的稻田和大地浑然一体，就像是天然风景画的一部分。”

我们的家乡，正在这“快到武汉”、大片水稻梯田呈现的“深浅不同的绿色”中。数条国家南北交通干道纵贯而过，无论乘坐火车还是汽车，窗外掠过的，总是稻田、稻田，无边的稻田。

少年时代，我看过一本连环画——那时叫花（画）书——《两个稻穗头》。那是关于几粒优质稻种的故事。它被一位老农在大田里偶然发现，得而复失而又失而复得，几经周折，最后繁育成功，成为丰收的关键。我看得津津有味。

东洲挑堤工地，从工地喇叭里，我听到一个浑厚高亢的男高音唱《洞庭鱼米乡》：“洞庭湖上好风光，八月风吹稻花香，千张白帆盖湖面，金丝鲤鱼装满舱。”几年后，我看到复映的《上甘岭》。电影中间有一段，经过艰苦卓绝的战斗后，志愿军战士暂时退守坑道。这时银幕上战争与和平切换，闪回优美的风景、和平的景象，响起“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的歌声。我一下被这个句子怔住了！稻花，真香啊！

还有另一首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在“高高的谷堆”边，无论讲过去还是现在的事情，都有一种丰足感油然而生。

后来读到《诗经》，从中体味到稼穑农事之艰辛。又从一本两千多年前的重要史著中得知，楚越之地，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地势饶食，无饥馑之患。这是关于中国经济史、农业史、水稻史的早期叙述。长江中游下游，自古就是好地方啊，妥妥的鱼米之乡。

我也曾亲历农事。少年时代，从读小学三四年级开始，我们每年都要下乡支农，插秧、割谷、积肥……左手小拇指，至今可见一道浅浅疤痕——那是有一年割谷，锋利无比的镰刀，一下割破手指，一片殷红中隐约泛白。不到十六岁被下放到随阳群山中，农事更成为我的生活日常。那年冬被抽调参加全县农业大会战，平整土地，我们站在齐及大腿根的稀泥里，将它们变成一块块平整方正宽阔的稻田。

就在那段农事岁月中，我读到一本《知识青年地图册》。那里面除宇宙知识、世界知识外，还有许多中国知识：政区和地形，气候、水系和水利，土壤、农业……我得知，我国粮食作物品种数达20多种，水稻为最主要者，种植面积和产量都居第一。从长江中下游平原、东南沿海丘陵平原、汉水谷地、四川盆地、云贵高原到台湾岛、海南岛……它在全国分布很广。地图册显然增进了我的水稻知识。

20世纪末，在赤壁古战场参加长江抗洪，有一天采访解放军驻南方某集团军抗洪官兵，回来时，已是夕阳西下。我看见，门前大片大片的稻田，深绿整齐的稻芒上方，微微颤动着一层光。这景象一下打动了我：人们日日夜夜竭力保卫的，正是大堤后无边无际的稻田以及生活啊。

2022年暮春，我们组织作家到赤壁城东安丰村采风。回乡谋振兴的村支书王新发带我们走过无边的稻田。我由此重新回忆了稻子的一生。

南方大地上，每年，油菜花开过后，水稻就该登场了。明镜般发亮的水田里，人们躬身插下秧苗。它由稀疏的新绿，变成密集、厚实的深绿，直至浅黄、金黄。在我们这丘陵地带，梯田一层一层，高高低低，并不规则。可这有什么要紧的？这是大地的自然之美呀。

稻子是朴实的，它从来不以华美取胜。印象里，稻花很不像花，倒像是稻壳的一部分。我也没闻见过它的香气。无色无味但很重要，它很像那些跟它有关的人们。

稻子和气候密切相关。它需要阳光，以采集热量。还有雨，这意味着湿润。对它来说，风调雨顺是个好词。它反对干涸。干涸是它的早岁之大忌。当然年岁既长，它也就不太讲究这些了。

稻田应该是湿地的产物，或者说它本身就是湿地的一部分、一种样态，是人工化、熟化、季节化的湿地。这也是个自成一体的生物系统。稻田里，禾苗间，水面漂浮一串串小浮萍。水虫浅浅地划过水面。白色鸥鹭在稻田上盘旋。夏天还有此起彼伏的蛙鸣。上丘田流过下丘田的水响，日夜不停。收割过的田野显得空旷，枯白的稻蔸间，长出红花草子兰花草子，开出小小的花。

将近一千年前，一位诗人描写了乡村夏日夜景。“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茆店社林边，忽见溪桥路转。”“稻花香里说丰年”，这是画龙点睛之句。稻而丰，是年的核心要义。抓住稻子，就抓住了大地的诗意。

我曾饶有兴趣地看过系列电影《功勋》，里面有关于袁隆平的几集。黄志忠演的袁隆平，还真有点像。最早，电影主人公是一个农校的老师。那是一个平常的起点。但他就在小小的稻田里一直挖呀挖，研究稻子，致力于提升它的产量，最终开出大大的花，迎来自己的丰年。这是一个重要启示。

稻子是一种民族植物，稻子知识是中国人必备的植物知识。我们受惠于这种知识，领受来自这种植物的恩泽。那时不仅需要稻子——当然还有麦子及其他，现在和将来也是这样。因此，让我们更加关注、崇敬、感恩稻子和麦子；关注、崇敬、感恩与它们有关的人，以及诸如此类执着于改善大地上的生活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