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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酒无歌不是壮家人

作者:农恒云

我的家乡在桂西,山峦起伏,九坡十八弯。每一座山坡都是歌坡,从早到晚,荡气回肠的歌声,不绝于耳,你方唱罢我唱来,相互对唱生活的甘苦、人间的善恶。每个山坳都像天然的酒槽,一年四季弥漫着醇香的米酒,伴随着醉意的划拳声,荡漾出人世间的五味杂陈。壮族儿女在山歌与米酒共同酿制的生命浪漫里,品味山的巍然奇秀,水的柔情蜜意,歌的你侬我侬,酒的醇厚浓郁。

小时候我家里很穷,十一口人挤在由几根虫蛀的旧松木撑起的三间逼仄的低矮茅房里。房子四周墙壁,扎着芦苇,或间用黄泥搅拌的稻草糊着。天气晴好时,一束束阳光透过墙上的缝隙,将里屋分割得支离破碎。如果下雨天,则是屋外大雨,屋内小雨,锅碗瓢盆都得派上用场,雨水溅得室内陆面总是湿漉漉的。冬天,寒风嗖嗖,穿堂而过,围坐在旧灶台前的火堆旁,聆听父亲讲《三国演义》《水浒传》里的故事,成为兄弟姐妹再幸福不过的童年时光。

我稍长懂事时,就没见父亲提过酒壶喝过酒,家里也鲜见有亲戚来访。可能因父亲成分高,又是个倒插门的缘故吧,平常人家的那种亲邻之间迎来送往的热闹,自然少了许多。

我参加工作后,年过花甲的父亲见我经常应酬醉归,便责怪我醉酒太过。有一次,我曾快言利语怼了一句:“您年轻时不是不想喝酒,只是当年没钱买酒罢了。”此话可能戳中了父亲心中的隐痛,他沉默无语,此后便再也不责备我的醉酒了。

其实,我当时只是想跟父亲开个玩笑,但却忘了辈份之尊。后来,很后悔当时的快言醉语。为赎罪我的失礼与不孝,我拿出了家里最好的藏酒,哄着父亲慢慢开喝。父亲却只是品酒一样,每次喝酒,都是一两不到。距离父亲逝去,这一喝也就只有十余年光景。酒后的他偶尔会倚着墙壁斑驳陆离的松木柱子,拉一拉他那把老古董一样的二胡,曲子或悲苍哀怨,或悠扬舒缓。

记忆里我初次知晓酒事,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初中毕业那年的秋日。村口生产队仓库前,晒场上堆积着如山的稻草,半干半湿,历经日晒雨淋后蒸腾出一股浓重的泥土的霉味,但这里却是我等懵懂少年喜欢扎堆撒欢儿的地方。有一天晚上,秋风苍凉,萤火点点,在弯月的垂照下,夜空被星光点缀成一个神秘朦胧的天湖。我与黄汉任等几个发小,坐着或躺在稻草堆上闲聊,海阔天空,憧憬不着边际的事儿。

汉任那天不知跟谁喝了酒,在夜风的撩拨下,酒性发作,翻江倒海般呕吐,像误吃了老鼠药的狗儿,不停地爬在地上翻滚,好像连肠胃都要吐出来似的,满脸和衣裤都沾满剩酒残饭,那些经腹内发酵过的酒菜残渣,臭味难闻,我条件反射地跟着连连呕吐。从此我暗暗告诫自己,发誓永远滴酒不沾。

几年后,结束了省城的求学生涯,我回到本县的基层供销社工作。不久,我恋爱了,不喝酒不吸烟的洁身自好形象,一时博得了女友的欢心。然而在供销行业,免不了因烟酒定价销售等工作需要去接触各路人物,面对喧闹的俗世,我又焉能守身如玉滴酒不沾呢?最终,我还是违背了自己曾经烟酒不沾的誓言,只是尽量少喝或偶尔籍口避开。

始初,也就是抿几口或一两杯应酬一下,不知何时,发现自己在推杯换盏中,酒量居然从一二两渐变至半斤八两,最终修炼成了一位喝一公斤酒都醉不倒的“酒翁”。

十年后,我再次下派到大新县五山乡政府任职,便更难以远离酒事啦。那年头,山村的事情杂七杂八,时兴以一个“酒”字来破解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时年刚过三十的我很想整治一下乡政府旁边街道乱搭乱盖的现象,这是上届领导班子挖空心思都悬而未能解决的旧痼。

位居十字路口电线杆下的小店主李阿德,喜欢喝酒,经常借酒滋事,是其中最难缠的主儿。他家兄弟三人,都好那口米酒,阿德排行老二,虽然平日笑咪咪的,实则是个“笑面虎”,生性暴躁,动起真家伙来,如龙卷风一样凶悍,邻里乡亲每每遇见他,纷纷退避三舍,唯恐惹祸上身。

擒贼先擒王。对,就从这个好酒的李阿德身上找突破口。我同搭档赵乡长商定,采用“怀柔招安”之策,先把李阿德的大哥招为乡政府伙夫。一回生二回熟,我们时不时受邀去他老大家里小酌。待他们家三兄弟都来了,我总端碗热腾腾的玉米粥慢慢搅动细细吞咽着,推辞说自己不胜酒力。待他们酒过三巡,便说起酒话来,李阿德开始哥长哥短的套近乎,大家彼此也称兄道弟熟络起来了。过后一段时间,又一次小酌,几杯下肚后,我直接与李阿德说 :“既然大家是兄弟,老兄之言你可愿意听否?”

酒酣脸热的李阿德爽快点头,再三声称:以大哥马头是瞻。

我随即提出,那你家在街上违章搭建的门店铺可要赶紧拆了。

李阿德一听傻了眼:这一拆,不就要硬生生断掉自己的好财路了吗?早已想到他的小九九,我说,给你三天时间自行拆掉,否则大哥我可就要亲自动手开拆了,不过,那大家面子上可就不好看了哟。

李阿德勉强而尴尬地陪着笑脸,要是平日或换了别个人,他早就擂起拳头了,我知道他此时心里肯定七上八下的。然而,淳朴憨厚是壮民族的本性,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这就是壮家男人所谓“狗肉朋友”之间的义气。第三天,他果然带着亲朋好友自动拆除了在街道上乱搭的自家店铺。立竿见影,不出一周,另外几十间东搭西盖的小摊店全都被移除,乡里新班子为民办实事的威信一下子树立起来。

紧接着第二把火,我们要修筑乡政府前面那条坑坑洼洼的泥石路。

五山乡,一场大雨浸死蛤蚧,三天无雨旱死蚂,是大新出名的穷山乡,要开山修路,少不了资金和水泥、炸药等物资。咋办?总不能守株待兔,傻等着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吧?方法总比困难多,向各路乡贤求援去。

我与乡长到县城找作建材生意发达的老乡韦老板。韦老板是个爽快人,知我们来意,他正忙着事,便说晚餐再说。夜幕降临,他带多位未曾谋面的老乡生意人来到预先订好的小餐馆。刚点了几个菜都还没上桌,老乡见老乡格外亲热,就先端来米酒,把酒叙情。那时期盛行用饭瓢舀酒喝,一瓢一二两酒,没等上菜我们就先干了十几斤米酒,自然主宾皆欢,五山乡街道硬化的资金和水泥,就这样,用溶解在米酒里的乡情迎刃而解了。

更难啃的硬骨头还在后面,那是千百年来横亘阻断着五山乡出路的峺曼山。旧时乡民曾经修了条可攀爬的小山道,历任乡领导班子也曾摩拳擦掌做了不少工作。但是,山路基本还是老样子,崎岖难行。乡亲们每每遇见我总不厌其烦地倾诉劈开峺曼山的强烈愿望。百姓无小事,百姓所想就是我们所要干的。新班子成员很快形成共识,拧成了一股绳,决定劈开峺曼,打通五山乡通向昌明乡直往南宁的便捷之道。

要致富先修路,要修路先备物。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兵分几路,一路请县里专业部门测量,一路深入村屯动员涉及需要房屋拆迁的人家,一路联系上级寻找资金支持。分工不分家,还是用酒开道,以酒感人,迎难而上。峺曼公路必经的天水社区腊屯,上千人次的百姓自发肩挑手推或牛拉马驮石块杂泥,堆填扩建原路两边的坑洼。年过七旬的老党员赵学礼,二话不说,自掏腰包买鸡鸭酒肉,请来亲朋好友把自家影响公路扩建的石土阳台拆了。我与乡长主要跑县里省里,乡里实在捉襟见肘,就带些乡里百姓自酿几毛钱一斤的米酒和自己书写的草书,通过不懈努力,争取到了一定的资金补助和运回上百吨用作爆炸的硝酸铵。继而组织上千人的乡亲自带锅米瓢盆和成桶的米酒,驻扎在峺曼山下。

不到一年的功夫,便了却了五山人祖祖辈辈走不大山深处的心头大患槛。至今,乡亲们路过峺曼,不少人还念叨着这是“恒云路”,我听到这溢美之词,起始不免一时有些得意,但更多的却是沉思与愧疚。其实只做好了我份内的工作,有什么可以沾沾自喜的呢?何况,每一点的成绩无一不是班子成员和全乡百姓同心协力的结晶。

后来几年时光,又陆续开通了古敏、盎屯、盆山、力山、章山、东山、伴屯、念篤、古梅、文浪等等村屯的山路。从这一串带着“山”字的村屯名,就可想而知修路曾经多么的艰难。炸开每一块石头,开通每一条山路,不曾有谁计算过,大家曾经喝了多少米酒,化作了愚公移山一样的勇气与干劲!

今年仲春时节,刚刚退休的我回到大新,约请了二十几年前的老班子成员和同事茶话。当年还是小伙子或少妇的,都已成发染雪霜的爷爷奶奶辈了。抚今思昔,感慨良多,在几道曾经的家乡菜味和再熟悉不过的醇香米酒的催发中,我即兴口占一首,歌以咏志。

五山丘壑走泥游,厥菜村醪甚解忧。

劈洞章山开坦道,斩腰峺曼降龙头。

群英信有愚公志,百姓焉无幸福秋?

愿借苍天三百岁,披袍征战再相酬。

位卑未敢忘忧国。人在生命深处,总是要有一些家国情怀和激情的,而大新山里人这种文化自觉的精神气质,无一不是在米酒的催化中,通过一首首山歌,浪漫地表达出来。

大新县几乎是清一色的壮家人,泉水一样的山歌信口就来,不管男女,居家或山野间干农活时,都喜欢喝着或带着自酿的米酒。

壮家人酿酒是很讲究的,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酿制方法。春季酿的叫春酒,冬季的叫冬酒。冬酒最好在冬至那天,把大米煮成米饭晾晒成未干米粒,再撒上酒饼粉末并搅匀,装进陶罐坛子密封,发酵一个月或稍长点时间可取出烧酿,时间越久酒越醇厚。酒度二十至五十不等。家常直接饮用则酒精度数较低,若作泡药酒用则要高些。蒸酒也是个慢活儿,慢火细烧,不急不励。酒槽上的清水温度要适宜,太高太低都不利出酒。酒蒸好后留存酒坛月余,待酒水中杂质下沉,酒色通透再饮用为上品。嗜酒者经常边蒸边喝,暖乎乎的烫酒,几杯下肚,会不知不觉上头,甚至醉倒酒池边。因为这种自酿米酒,甜香而醇绵,口感不辣,后劲就是这样十足。

十几年前,我还在大新县广电局工作。一场夜雨,过路的汽车不慎把鸳鸯桥头的光缆给撞断了,便请在大新施工的几位湖南人帮抢修。晚餐时,湖南人凭借他们一餐能喝一瓶高度酒的海量,压根没把大新的自酿米酒放在眼里,一个个拿起满啤酒杯的米酒,一饮而尽,还笑言这酒也太淡了。我的几位同事心里有点不服气,轮流一个劲地敬酒,他们总乐呵呵地举杯而干,几个轮回下来,各自喝了两三斤,我暗想这几个家伙可要活见鬼了。果然,次日早上,只见到领头的,就装着不知情问他几位工人呢?他有点尴尬地说,昨夜全部醉得一塌糊涂,有的连夜跑到医院打点滴,没法起来干活。

壮家人的敬酒有些特别,不管是自家兄弟还是远方客人,以前都是用勺子从酒碗里一勺一勺地舀酒,再以双手托着酒勺敬到对方嘴里,尤其对长者更需双手以示尊老敬老。有些外地人不解其意,就用“喂”字来形容此举,其实是个很大的误解。殊不知这曾是一种对贵宾最高的庄严礼仪。传说古时桂西一带土酋林立,相互争权力,时常发生借以酒局夺取对方性命的“花红”事件。故部落或朋友往来都极其谨慎,为表示敬重对方,便用勺子在同一酒碗里舀酒互敬,以示酒中无毒也无意加害对方。如今,这一古老习俗随着时间推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壮家人的一生是离不开酒的,出生三天就有三朝酒,满月有满月酒、周岁有周岁酒、生日酒,还有订婚酒、结婚酒、建宅酒、入宅酒、搬迁酒,每月大小节日都得有酒……总之红白喜事都缺不了酒。

至今记忆最深的,是上梁大吉酒,除了大摆酒席,就要醉公鸡跳梁。屋主要挑选一只鸡毛鲜红的健壮小公鸡,时辰将到时,给公鸡灌些许米酒,很快公鸡冠通红通红,随着原定的时辰一到,便将小公鸡放到新屋大梁上。不知酒精刺激还是真的是良辰吉日,小公鸡便昂起头拍打双翅,引颈而喔喔鸣叫。众人以为大吉,屋主便从大梁之后抛洒下象征吉祥的糍粑糖果等。接下来就是亲朋好友们天昏地暗的划拳拼酒厮杀。“一枝花、二妹好、三月红、四季发财……”此起彼伏,划拳闹得越欢越起劲,主人也觉得越喜庆有脸面。

壮家人划拳,又称猜码。花样繁多,规则均由对阵双方事先约定,也可中途商定改变。有双声、单声,有白话、国语及土话。单声时若出现双声的,则多一声就罚酒一杯,若用错话也要被罚酒。有时为公平起见,防止对方用时间差玩小动作,就用一根筷条撑在两人的手掌间,划拳时只可动手指而不能动手掌。若谁先松手使筷条脱落,就被判罚喝酒。我一高中同窗名赵勇,五山人,个子瘦小,头顶半谢,却天生精灵乖巧,尤善划拳,十里八乡都找不到对手。据说有一次他路过临县某圩场,当地不知情者跟他划拳,结果可想而知了,哪个上来哪个跌倒,横扫了一大片。对方人众依然不服,赵勇干脆脱掉袜子,用脚趾代劳,对方也没有占到便宜,真是神了。

大新的山歌,土名话西,“西”即汉义“诗”。五花八门,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据说民间山歌有六十多种,大致为“西”“潘”“加”三大类,尤以诗三句、高腔诗蕾最为代表。山歌传唱有一对一、二对二或群对群的对唱,即对即唱,即唱即对,开口便是歌。是山歌演绎了侬峒还是侬峒成就了山歌?谁也说不准了,因为两者的历史渊源和交织已难解难分。

大新,无圩不成歌,无歌不成圩。

歌圩,也即称侬峒。大新的侬峒是出了名的,几年前被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授予“中国侬峒文化之乡”。后来,也因此推动崇左市将侬峒节成功申报为国家级非遗名录。侬峒,也有歌坡、歌圩等不同叫法,但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山歌与米酒的狂欢节。从前瘴气弥漫的地方,为驱寒祈病,唱歌喝酒是常事。山歌里少不了酒气,喝酒中佐着唱歌。大新的村寨,从年头到年尾,唱过一村又一村,喝过了一寨又一寨。“一个亲九个跟,一条毛巾吃遍大新”的俚语,就是对大新侬峒狂欢的最好诠释。然而,清末民国时期,却将这数千年传统的歌坡批判成“风流街”或“风流节”,并被当作伤风败俗一度严禁,不得民心。《雷平县志》载录清光绪贡生蒙获珠《歌圩怀俗诗》:

那似今人任意行,不遵古制昧前因。

春祈秋报欢农倥,借作讴歌宴六亲。

(又)

借作讴歌宴六亲,敢违伦理效私奔。

淫风恶俗从此起,何日得覩雅化濇。

但是祖辈流传的山歌,无时无刻不在壮家人的基因血液里奔腾着。尤其随着近年国家提倡弘扬民族历史传统文化,侬峒也如春风野火,吹拂点燃了壮家山寨,往日的赛山歌划拳酒俗时风又起。

听,壮家敬酒歌《呗侬情深》又响起来了:“来到我们村咧,人人都是呗侬(亲戚)咧……要喝三杯酒,不要推辞啦”。大新《侬峒歌》:“今天是吉日,呗侬聚一起……宰鸡又宰鸭,任你去那家,坐上桌子……喝酒又话诗(唱歌)……侬峒啦”。

这些原生态的侬峒敬酒歌,萦绕在壮家山寨各个角落,男女老少推杯换盏,直抒胸臆,朴厚、和美、勤劳、勇敢的民族品性,脉动成壮家人鲜活的生命基因,燃烧在醇厚的米酒里,幻化成一树树盛开的木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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