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舍战友情

作者：蒋子龙

在各式各样的情感中，战友情很特殊。我所说的战友情，是指真正在军队里结下的友情，不是泛指一切“共同战斗过的人”的那种感情。

当年，在大街上碰到了部队来天津办事的战友。可惜，当时我的日子正不好过，未能握手，便又匆匆分手了，心里却格外亲近、格外热络，真想把他拉到家里，倒上瓶好酒，痛痛快快地喝一顿，再说它一天一夜的话。此后许多年，都为那次没有请战友到家里吃顿饭而无限懊悔。

多年以后，战友之间陆续有了联系，每年聚会一次，每聚会一次，我都要兴奋好几天。其他人也是如此，那种快乐程度，胜过任何一个热闹的节日。

这让我不能不思索：战友情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为什么让人如此眷恋、如此珍惜？

战友情是在生命的黄金时期、生活的浪漫时期、社会的特殊需要时期结下的。有生死之交，有血溶于血。不是爱情，却有真的爱；不是亲情，却有胜似亲情的热。有男人的刚，也有女人的柔；有豪情，有烈性，有无数难忘的故事和美好的记忆。

上世纪60年代，第一个夏天，我当上了海军制图员，经常要连续很多天不能离开绘图室。困难时期，我人高饭量大，有位战友每顿饭都要省出一个馒头让给我吃。夏天，我们支农，看见能吃的马荠菜，慌忙采下来，没带装菜的家伙，就脱下水兵裤，塞满了放在肩头扛回营房，像装备了新式救生设备……

战友聚会之所以迷人，就因为它像一条时光隧道，让每个人重回当年，重温青春时期的种种梦想和碰碎梦想的命运……平的，变奇；淡的，变浓；甚至连受到的挫折和打击，也变成了一种值得回味的东西。

一个人，当几年兵，就足够受用一生、感悟一生、回味一生了。年轻时，打上兵的印记，就永远是兵。刚当兵，属于新兵；三年后，成为老兵；退役后，则是大兵——无论城市和农村，任何一个单位，人们对新来的复员转业军人统称大兵。不管他以前是工程师、学生、工人、农民，军装把他以前的色彩都遮盖了。

五年的制图员生活，培养了我终生对海、对图的亲情。我心里有海，眼里有图。生命中，怀有和享受过战友情是幸运的。否则，我会以为人生不够完美。

有人说，战争是艺术永恒的主题之一，表现战争中最动人的部分是歌颂战友之情。想想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文艺作品，哪一部里没有战友情？甚至在古代被奉为友情典范的，是刘备、关羽、张飞的“桃园三结义”。其实，就因为他们是战友，在漫长的战乱年代中，生死相依，祸福与共，因此，彼此的友情才那么亲密、那么牢固。

在好莱坞的反战片、动作片里，也要有战友情作为支撑。有一个套路是：某老兵退役后，过着安定幸福的生活，忽然有人来报信，他的战友被困，老兵立刻重披战袍，冒着家破人亡的风险去救战友，演绎出无数惊天动地、感人肺腑的故事。

电影中智力有缺陷的阿甘，在战火中不也舍生忘死地救助他的战友吗？没有战友情，就无法解读一场战争。当然，古今中外，战友反目成仇的也很多，就像爱情有结合、有离异，友情也有忠诚、有背叛，但是，人们还是不能缺乏爱情和友情。

生活中，当过兵的人终究是少数。有幸能成为这少数中的一员，有战友也是别人的战友，终生享受战友之情，不能不说是命运的厚赐。而且，战友情像酒，时间越长，越是离开了部队，那杯中滋味就越醇、越香、越珍贵。

在战友们聚会之后，乘兴写下此文，权作曾穿过军装的特殊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