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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谈谈它,关于死亡

作者:丁美华

(一)“死”之词

“死”,这个词阴郁着脸,到哪里,哪里便沉寂。

小孩子是不被允许进入灵柩停放处,怕会被吓到。年幼时,邻人有老者过世,我无意去张望了一下。棺椁盖未完全合上,刚好露出人脸,满头白发,面容慈祥,像是沉沉睡去。我并不觉得可怕,极力伸长脖子,想要看个究竟,他为何躺在这个窄窄的器具中。母亲瞧见了,赶紧拉我回家。不想,当晚便发烧了。母亲认为我是受了惊吓,便请了村里一位懂神道的老太太替我捉猫。

捉猫,是种小仪式。在医学远未普及之时,总认为病痛啦,尤其是小孩子的头疼脑热会被看作是与某些神秘事件有关,常借此替小孩治病。捉猫无效,才会考虑去医院。

发烧的我躺在母亲怀里,邻人老太太拿口盏来,盏里装着米,米里杂几粒黄豆、玉米、硬币(可能是铜钱,记不太清了)之类的,盏外裹以手帕。老太太在我头上不停地转动着这口盏,嘴里念念有词,我一句都听不懂,只记得结束语:猫慌狗慌,呸消心消!语气严厉坚定,好像是在驱赶吓我的鬼怪。有没有在我头上喷水什么的,我已忘记了。然后打开手帕,一看,满满实实的一盏米,居然倾斜着,又不见它们溢出,可见真的是受了惊吓。非常神奇的是,我的烧真退了。从此,我被禁止进入这样的场所。

与死亡有关一些的物品,又被赋予吉兆,比如棺材,寄寓升官发财之意。小时候并不知道这些,只记得那年,大姑母去世,父亲替他大姐打了一口棺材,还未上漆,原木,有清香,我们这些小孩子便在棺材里钻来钻去,大人并未阻止。

与棺材未被禁忌一样,“死”这个词并非全是阴郁的,诸如:高兴死了,热闹死了,好吃死了……此处之“死”,意为极点,已然是最高级别的程度副词。有时会听到这样说自家人,这死老头,这死丫头……此处之“死”,带有娇嗔亲昵之态。说人不灵活为“死板”,此路不通为“死路”,最坚定的活法叫“置死地而后生”,最悲壮之战称为“死战”,顽强执着之为叫“死抠”……如此看来,“死”这个词,倒也不坏,有时竟还带着些英武之气。

(二)援助

青春,裹挟着无数秘密,这些秘密似星星般,轻轻划过,或有痕迹,或无踪影。我的埋藏着青春秘密的那些纸质物件皆已毁灭,亦是在青年彷徨时期冲动所致,如今寻无可寻,所剩的是飘散的记忆,游丝般,可信几何,无从考证。

只记得,那时即将毕业,校园弥漫着离别的气息。那日,我经过男生宿舍,有个男孩站在窗口,唱那首《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很是惊讶,回头一看,是隔壁班的,皮肤麦色,双眼澄澈,算是好看吧。然而我和他并无任何交织,甚至连话都未曾说过一句。唯一能够想起有交织的,大概是有次歌会上,他唱了首童安格的歌,我唱的是潘美辰的,但是并不搭界啊。心想兴许只是一种巧合吧,看身边,又无旁人。再走过一些,他便又赶到另一个窗口,依旧是那首歌。可以确定了,他大概想要说点什么。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多年之后亦再无见过面。而这个小秘密,亦从未向谁说起过,当年的那个男孩,怕是早已遗忘,而女性的细腻敏感,却一直让我记得这事,偶尔会跑出来,撞一下。我也深觉困惑,相貌自认为丑,才华离横溢实在很遥远,当年那个男孩子为何会默默地看着我,为我唱一首这样的歌。寻不到答案亦无妨,这可视为青春的美好。

另一个男孩子在我的留言册上写着:以后很难再听到你的声音了,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我们是同乡人,机会还有……那时,我只觉着懊恼,亦不知道可否曾经伤害过这个男孩。我还不清楚男女之爱,更不用说,爱情是什么,一切都是那样的茫然无知,即便真的有少女心萌动,亦是羞于启齿。没有人会告诉我:在年少的时候,你喜欢上一个人,而那个人并不喜欢你,你当怎么办?也没有什么人会告诉你,有人喜欢着你,而又惹你厌,你该如何优雅不失礼地拒绝。

而那些在青春期中动荡不安的心,一旦偷尝伊甸园中的禁果,谁能伸出援手?处于困境之中,找不到出路,只好选择绝尘而去,永不回头。是对世间毫无留恋,还是一时冲动所为,无人能知,所剩的便是一个个事件,偶尔会被人想起。

1993年,我刚过十八周岁,但是没有人为我举行成年仪式,我也不明白,成年将意味着什么。懵懂之中,已告别少年。对于青年,是一种美好的期待,似乎与自由有那么一些关系。那么自由,是怎样的,是意味着可以牢牢地掌控自己的生命吗?我还没来得及思考生命的意义,便收到了几封同学来信,信上皆说到燕子自杀的事,大概是因情而起。我呆了,怎么可能!燕子自杀,要自杀,也不会是她呀!

燕子,是初中同学,文娱委员,长得很好看,瘦高个,脖子尤长,人称“长颈鹿”,嗓音亮,飙高音时气很足。性格开朗,简直可称得上泼辣的了。就这样一个人,会选择自杀?实在难以置信!

后来,消息渐渐多起来了,与她走得近的同学说,她初中毕业后,去石家庄医学院自费学医,两年后回本地医院实习,在此期间认识一男的,来自一个山村。这男的不赖,经商,头脑活络,又很帅,对她又很好,燕子亦深陷其中,且有身孕。可她父母不同意燕子与那个男子交往,理由仅仅是山村太偏僻了,交通不便,自家是镇上的人,怎可嫁到山里去。后来她便被父母关起来,不让出去。她也曾寻死觅活的,父母终究不放心,每日里轮流看护着。然而有一天,他们都出去了,就燕子一人在家,她喝下了农药,就此告别这个世界。

这些都是听来的消息,期间的各种是非曲直,已无从得知,我非燕子知己,毕业后几无联系,也未曾见过面。那时听后,只觉得她傻,为何要如此看轻生命。亦觉着,乡村总是怪事多,为何男情女愿的,不可结合,父母之看法为何会如此肤浅。后来同学见面,也无非是谈论一番,唏嘘一番,伤痛,自是谈不上;纪念,更是无从说起。燕子就像一缕烟,,轻轻地晃荡了一下,便不见了。

那年夏天,我毕业了,工作分配还杳无音信,百无聊赖地歇在家中。一日,天气出奇得热,坐哪儿哪儿烫,电风扇呼呼地荡着,并不能解决什么,汗还是照样地下。我家在村口,午后时分,许多村人都往外赶,我很奇怪,这么热的天,都干嘛呢?

后来才听说萍不见了,是头晚不见的。在家里吃完晚饭,说是去上趟茅厕,便再也没回来了。她的尸体是在北干渠赤山段被发现的,热心人打捞上来,乡里广播发出通知,有失踪之人,前来认领。

一两小时后,人们都回来了,萍也回来了。我已记不清那个情景,她好像是被扛回来的,我觉得好像有到过现场,甚至看过她的遗容,惨白变形的脸,但是细节已无从考证。

萍,是小学同学,不善言辞,性格内敛。皮肤白皙,身材修长,有头长发,扎马尾辫的,晃来晃去,才稍显活泼。那时我家还在村中央,与萍家是邻居。她家三姐妹,下边是双胞胎兄弟,生活很苦,父亲脾气差,动不动就打就骂,喜怒无常;母亲软弱,一遇事便哭,但人极好。

小时候,我姐妹俩和她姐妹仨经常在一起,捉迷藏,捉弹子,野地里奔跑,说些体己话。

小学毕业后,初中不同班,各自忙各自的,便很少在一起了。

初中毕业后,我去外地读师范,萍去了附近一家工厂打工,彼此距离越来越远。

尽管如此,年少的快乐时光并不那么容易消逝的,那个夏天,我一直沉闷着,不太想说话。

萍的死因,不很确切,她是自己跳水还是失足,无从得知。隐约听说是与一个与她父亲年龄相近的男人有关,至于这个男人是谁,谁都不知道,兴许她家人知道。最终没人再提过此事,也没人再过问这事,萍的死就像个谜,随着北干渠流走了,音讯全无。只记得她母亲自她走后,每日里去她坟前哭泣,哭萍的苦,哭自己的苦。

我的青春没有成年礼,却有着苦涩的回忆,这苦涩没有人可以告诉你该怎么办。就像燕子和萍,她们很快便走完了隐痛的青春,是否已另觅新途,不得而知。如果,那时,有人在那些重要时刻,能够给予她们心理上的援助,当会怎样?生活,无法假设,就这样滚滚向前,沿着看不见的轨道前行。你和我的青春都被车轮碾压着,变形,留下一声叹息。

(三)意外

记忆中,有很多个黄昏,屋子里一片黑,夕阳的余晖还在屋外逗留,家人都还未回,我便坐在自家屋外的廊檐下,等着母亲回来。天色渐暗,远处的景只剩下模糊的影,妈妈还未回,我便焦急起来。想起了《小红帽》的故事,外婆被狼吃了,回来的是狼外婆。要是妈妈也被狼吃了,回来的是狼妈妈,那怎么办?从此,妈妈将再也找不着了,便紧张慌乱起来,眼泪流了出来。妈妈终于回来了,我居然变得扭捏起来,不敢接近,怕是狼妈妈,弄得她莫名其妙。

后来离家去外地求学,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两个多小时的车,真是心慌意乱。一上车,周围皆是陌生人,孤独感袭来。最令我担忧的并不是孤独,而是忽然意外死去。坐在车中,我无数次设想,车子会发生事故,翻倒或者被撞,我,便从此无法再入家门,从此再也见不到亲人,我无法想象这惨痛的结局,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这样的状况几乎贯穿我三年的求学时光,每一次上车,便会惶恐不安,每一次皆安然无恙。于是我想,惟有悲观,才能看到希望,更坚定了一悲到底的决心。年岁渐长,此种恐慌逐步缓解,亦渐渐明白,一切源于对未知的无可把握。

1997年初夏的一个傍晚,夕阳缓缓下坠,天边染了一道红。村人们正挑着担子回家,这时节刚好收割麦子,乡村,田野,到处散发着麦子的清香,丰收的喜悦,止不住地往外冒。舅妈已经做好饭,特地烧了舅父最喜欢的红烧肉,还备好了他最爱喝的二锅头,等他回家。舅父是个匠人,会打石头,会砌墙。此时,他正在十多里外的一个山村替人造房子。从地里干活回来的表弟表妹们也已收拾完毕,逗着不满周岁的外甥女,乐呵呵着。开中巴车的表哥路过舅母家,停下来唠嗑着。

忽然,村长跑来,说是有电话,舅父出事了。表哥赶紧发动车子,一家人赶往出事的村庄。消息传到我家时,天已暗了,夜空苍青,看不见月亮。我们扒了几口饭,便赶往舅父家。一屋子的人,沉默着,父辈们默默地抽着烟,外公已经愣愣地了,不祥之感笼罩着。

车子终于来了,听到了舅母、表妹的哭声,我们的心都沉了下去,一切已无可挽回。这是成年以来,对死亡有着真切感受。

奶奶去世时,我还年幼,不知死亡为何物。记得出殡那日下着点雨,哀乐呜咽,我们这些孙辈的,头戴红纸帽,我误以为,这是一场狂欢,竟不知,一直和我最亲的奶奶将永不回来。逐渐长大,明白了死亡是什么时,奶奶已离世多年,哀伤变得淡了,只剩那些与奶奶相处的美好记忆。

现在,死亡又一次真切地在我面前,我已清楚地知道,舅父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可亲的人!

他见谁都是咪咪笑,喜欢打麻将,总被家人说,一说,他也呵呵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他喜欢看武侠小说,我曾在他床头见过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这也是我看得最早的一本武侠书,也是当时唯一看过的一本。如果,他仍然在世,大概是家族中唯一能够和谈谈小说的亲人了吧!

表哥跟我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舅父在浇筑圈梁时,被漏电的机器击倒,从二楼掉了下来。那户人家送他去附近的医护室,医护人员并不懂抢救常识,给舅父打了强心针,等他们赶到时,舅父只有出的气了,而且极其微弱。表哥的中巴车一路喇叭,一路狂飙,距城六七十里的路,仅用了十五分钟。然而最快的车速仍然追不上死神的脚步,舅父没有留下一句话便走了。他最后都没能吃上一口他喜欢的红烧肉,留给他的父母、他的妻儿、他的兄弟姐妹无限遗憾和无边的痛楚。

(四)病魔

小满刚过,雨水丰沛,花木繁盛,午后有些沉闷,还会继续下点雨吧。从学校传来做眼保健操的音乐声,卖豆腐的叫卖声准时响起,清脆悠长,一路回荡。

屋子里回旋着门德尔松的《无词歌》,是波光摇曳的威尼斯,曲调绵柔,是月明人倚楼,有种淡淡的伤。我懒懒地,翻着同学录,那一页是清子写的,她叫我顶纯,她在同学录上回忆着我俩的往事:月夜里狂歌,寝室里说笑,说如果是男孩,她将娶我;还有极美的设想,如果真有“赛赛”,要我教赛赛唱歌……日期是1993年6月23日。

在这日期之下,一行备注:一颗星落了,1998年6月13日凌晨。

我的泪便下下来了,无法控制,那么多年来,依旧无法走出这种伤痛,记忆奔腾而来。

1998年6月13日,周六,雨倒下来般,倾泻着,狂奔着。我习惯晚起,在厨房,早餐都还没吃。母亲站在走廊上,很大声地叫:“华——电话——,黄岩来的!”

我端着碗:“什么?听不到!”

母亲简直用吼了:“黄岩!电话!”

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我赶紧扔下碗筷,穿过院子,跑到房间,鞋子已经湿了。

电话那头,是清子的姨妈(也是她的母亲,她九岁时过继给姨妈),声音低沉:“清子已于凌晨走了……”便再无话了,而你握着话筒,不知所措,忽然放声痛哭。

母亲惊慌:“怎么啦?怎么啦?一大早的!”

我泣不成声:“清子走了……”

清子,母亲是认得的,在我家住过,母亲觉得她长得清新脱俗,又懂礼,看了便觉着喜欢。确实,讨人喜的她,追的人很多。可是她一直忧郁着,不敢敞开心门,为着自己的身世,难以自主的婚姻。这些都像藤般绕着她,小小年纪,便有了旁人所未有的一种成熟。尽管内心忧伤,却无比热爱生活。在学校时,每个清晨,她都早早起来去跑步、爬山。仲春时,会捧回一大束映山红,火红火红的,寝室瞬间绚烂;初夏时,会摘几朵黄栀子,置于桌上,屋里便清香弥漫。她喜欢看书,金庸、琼瑶、林清玄、三毛、大小仲马、托尔斯泰、司汤达、雨果……经典通俗皆看。她喜欢交友,身边有许多朋友,还有不少笔友。她还喜欢旅游,每年暑假一个月用来打工赚钱,一个月用来各处行走。她是你少年时期所见过的最勇敢的一个少女,独立,自强,个性鲜明。

她的少女时期,是特立独行的。时下流行的这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还远未进入人们的视线。大家都仅在乎眼前的苟且,而她早已在追寻诗和远方了,而且一直都是。毕业后,不来天台找我的话,她便会去别处游玩:黄山、泰山、衡山、海南、广州……她一个人去了好多好多地方,这是我从来都未曾想过的。她就是我身边的三毛,而我只是躺着做做梦罢了。

后来,她恋爱了,对象是位军人,在路桥机场,很好的一个人。寄照片于你,照片上的她,阳光般明媚,笑得那么灿烂,是昔日鲜有的。她身边的那个他,英武俊秀,笑得亦是璀璨。她和他,很有夫妻相,我真为她高兴,为着她终于找到了真爱。此时,我觉着生活向她敞开了大门,她也向生活敞开了心扉,曾有过的一切阴云,全都消散了,那样彻底。

再后来,她做母亲了。我还没来得及去探望,却传来了噩耗,说她已是肺癌晚期。我呆住了,怎么可能,美好的日子不是才刚刚开始吗,她的身体不是一直棒棒的吗?此后,她不得闲,到处求医,北京、南京、上海、杭州、武汉、合肥……一路奔波,希望出现奇迹。

1998年暮春,杏子微黄,姨妈打来电话,说是看到一个偏方,杏树的根对治疗肺癌有帮助,得知我家乡盛产杏树,想挖点根来试试看。是的,杏树,是我对这个村庄最美好的记忆,野地里会有,人家的房前屋后会植一两棵。而当我成年之时,村里的杏树,不知什么原因,便都被砍去了。邻村赤山还有许多杏树在,我便跑去邻村,要了一大捆来。现在,望着屋角的杏树根,它们杂七杂八地躺着,还没来得及寄出,她已经走了,再也找寻不到了。这是怎样的一种心痛啊!这滂沱的雨!

门德尔松的《无词歌》已经播完,响起的是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更令人深陷其中。她只留下这几行文字与我,她的赛赛,业已成人了吧?我却未曾去望过一眼,所望无非是痛楚,我还未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

(五)衰老

奶奶越来越弱,像一盏灯,逐渐走向枯竭。她的满头白发,越来越稀疏,小小的簪子也挽不成发髻了。她的背佝偻着,拄着拐杖的身躯,惹人怜。小脚蹒跚,她再也追不上我和弟弟了,只能气喘吁吁地跟在身后喊,刚喊几声,便累得不行。

无事可做时,便坐在椅子上,坐着坐着便睡去了。如果是藤椅,倒还安全,有时是坐在凳子上,没有扶手,她便会一头栽在地上。幸好只是磕出个疙瘩,并无大碍。大家都不放心,但又无法每时每刻呆在她身边。终于,她又一次坐着睡去,栽倒,从此便卧床不起,一躺便是一年。

这一年里,母亲甚为忙碌,照看奶奶的重任几乎落在她一人身上。父亲尽管是奶奶最小的儿子,也是奶奶最宠爱的儿子,可他实在无法应付这些,几乎没进房门一步。大伯母,因之前与奶奶起过罅隙,亦不愿进屋,只乐意帮忙端茶送汤,仅限送至门前,是不入屋的。二伯母已过世,二伯父似乎有理由不用参与进来。幸好大伯父还细心,也愿意帮忙服侍,如此,母亲的负担稍减了些。

奶奶神智清晰,为自己卧榻而深觉愧疚。可她已经无力处理自己的一切,包括她的大小便。那时并无什么导管仪器之类的,奶奶的卧室在异味的包围之下,臭烘烘的,简直没法靠近。我们在门外张望,不敢近前。母亲似乎并不忌讳这些,她帮奶奶清理异物,擦洗身子,换衣穿衣。

后来,奶奶神智不清,不知身在何方,有时会尖叫,很吓人。她连翻身都不会了,背部、臀部开始溃烂,长出蛆虫。母亲仍旧不厌其烦地清洗着,只是会有厌食感。

夏天,小小的屋子,酷热难当,那时没有电风扇,没有任何可供驱热的设备,奶奶的状况越来越不好。母亲说,奶奶只剩皮包骨头了,整个身躯僵硬,肌肉萎缩,已无柔软之处,像是几截木块粘连在一起,两颊凹陷,眼神迷离,她再也说不出什么清晰的话来,彼此交流只能用点头和摇头,也许时日不多了。

转年春,奶奶看起来好一些了,有些起色,甚至能够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来。有一个夜晚,我们都已入睡,她忽然大声吼叫着,非常清晰明亮地叫着弟弟的名字,语调惊慌。父亲赶紧起床,跑进奶奶的屋里,发现奶奶在大声喘气。这是父亲在他母亲卧榻之后大概第一次进去,他难以想象,当年强健的母亲,已经不成人形,亦不禁落泪,小声安慰着:滨滨很好,你放心吧,他还睡得好好呢。就这样,奶奶呼出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口气,安静地走了。我们都醒了,跑了过来,幽暗的灯光下,奶奶瘦小的身躯,在被子下,像是一团空气,几无痕迹。非常奇怪的是,奶奶临终时的屋子,在我的记忆里,丝毫都搜索不到异味,印象中那样整洁,灯光是如此地柔和,春夜是安宁的,没有喧嚣。

很多年后,二姑母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状况与奶奶相类。可是,她在养老院度过,据说养老院为了防止她出走,居然将其绑缚,而她去世之时,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却无人知晓。印象中,二姑母梳两条长辫子,着大襟装,即便是老太太了,依旧是垂着辫子。我坐月子时,她还特地提着一篮鸡蛋来探望,这似乎是我见她的最后一次了。那时,她依旧衣着整洁,辫子长长,我不忍想象她临死前凄惨的模样。

三年前,二伯父因中风卧床,状况又与奶奶同。因为后辈无暇照顾,他在养老院呆了三年。在此期间,我也曾去探望。每次去往养老院,实在不敢再去。满走廊坐着老人,大多皆神情痴呆,木讷。鲜有几个清醒的,玩着扑克之类。而料理生活的阿姨也都是上了年纪,看上去面容憔悴。养老院喂老人安眠药之事,亦时有耳闻,我想,这也不无可能。

今年春分前后,二伯父希望回家。那时,他已无法言语,吐出的皆是一片糊音,眼睛也无力睁开,即便睁开,露出的是浑浊的眼珠子。至家十天,安然离世。这个行伍出身的老人,鳏居半辈子,临终似乎有预感,回家,成了他最大的愿望。而二姑母,她可曾有遗愿,却无从获知。

现在,大伯父八十八岁,依旧康健。外公和外婆皆九十一岁,身体似乎无大碍,衰老已非常显明。清明去看他们,母亲和姐姐帮老人家换洗被子,我则陪外公说话。我和他坐在屋外,天气清朗,草木正滋长。外公眯着眼,对着我笑,皱纹堆满了脸。我想给他看照片,他说,不用看了吧,我已经看不清了。去年,他还欢欢喜喜地会接过手机看。跟他说着话,说着说着,就剩我自言自语了,他已倚着墙睡着,口水流了出来。我拿出餐巾纸,替他擦,他便醒了,赶紧自己拿着擦,对着我窘迫地笑,像是有个极深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一般。

(六)活着

母亲已入古稀,可她仍觉着年轻。过马路,我想搀着她走,她一把甩开,谁要你搀着啊,我又没老,便风风火火地走过斑马线,丢下我傻傻地立在原地。

年轻时的母亲,曾就读于诸暨蚕商学院,仅读一年,便因故解散。大串联开始了,母亲跟着同学,最远到过宁波。后回天台,在天台林校求学。当年如果不是父亲追求得紧,母亲现在大概是位退休教师,或者是别的什么岗位上的退休人员了吧,而我兴许也投胎于别处,无法成为母亲的女儿了吧。世上之事,千丝万缕,环环相扣,似有情理,实是无理可寻。命运之船,随意性过强,无法预知。

安逸闲适的生活与母亲无缘。嫁给父亲后,她便成了标准的农妇,一心向着土地,春耕秋收,样样不落人后。父亲是木匠,全县各处去揽活,公社制时无法挣工分。母亲便一个顶俩,能多挣就多挣,修北干渠那会,更是忙得陀螺般打转。

母亲终日忙碌着,似乎早已将理想遗忘。多年后,她曾跟我谈起过她的梦想。她说,有一次去白鹤赶集,在一路廊遇一老妪,头发花白,衣着整洁,脚着宽口攀带鞋,白色丝光袜,身边铺有一席,席上有孙儿在玩乐着。母亲甚是羡慕,幻想着,有一天,也可以如此干净光洁地带孙子玩。

我知道母亲内心深处有个梦,这个梦与飞翔有关,她渴望飞翔,可命运将她捆于土地之上,令她一生坚守,不可离开。最后,她只希望她的后辈能够有一天,高高地飞翔。真的如她所愿,她的三个孩子,最终所从事的,皆与土地无关。而她也等到了这一天:可以干干净净地穿着丝光袜,牵着孙子的手,在城市游荡。那些曾经所经历的艰难困苦,对她来说,皆不值一提。母亲一直是安于命运的安排,随着命运之船沉浮,顺势为之,从不抱怨。年岁愈高,母亲的脾性愈是好,愈是宽厚仁慈。

母亲一直很坚强,从不轻言放弃,总是向前走。家事的烦琐,身体的病痛,皆不是她所担忧的。记忆中,惟有胆囊炎发作那些年,痛得满床打滚,实在无法忍受,亦只是小声呻吟,绝不呼天抢地。那些年,父亲也细心,凡是能治好的土方,皆想法弄来,捣鼓着让母亲服下。母亲的病终于得以抑制。那些年,是母亲自出嫁以来最为享福的时光了吧。后来有一年,她被蛇咬伤,只是自己清洗伤口,敷点土草药,竟安然度过。在我眼里,似乎除了那场病痛,从未有什么事难倒过母亲。

我一直无法获知,支撑她内心的这份坚定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她似乎自有自己的生活哲学。这套哲学体系,独立于书本之外,却建立于生活之中。她信佛,但不虔诚,从未听她念过经,只在农村里流行的佛教的特殊日子里,烧烧香拜拜佛。基督,更是不近身。她也很少看书,主要是没有闲暇时光。她曾跟我说过,她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看小说,后来忙于俗事,再也没能亲近过了。现在,空闲了,长时间看书,眼睛又无法忍受,便只能看点报纸上的新闻,过过瘾。当年邻人有难缠的家务事,总会找母亲帮忙裁断。一个普通的农妇,行着宗族时期的长者之事,实在令人惊讶。在她公婆卧床不起之时,她亦能无怨无悔悉心照料,是传统的孝道使然吗?我想,更多的是出自一份对家庭的责任,对家人的无限爱意,亦是一种安天命的乐观吧,此间,带有很强的自觉性。这些,要能做到,怕是很难吧。

二伯过世那天,我曾与母亲在屋中闲聊。

我说:“看到大伯坐在那里敲锣,为着他死去的弟弟,感觉酸楚。”

母亲说:“这也是没法的事,你大伯也有默默流泪的。你爸,看似没所谓的,也呆呆地坐了一天。他是那样能说的一个人,这几天,就一直闷着。”

从前,父亲和二伯总喜欢抬杠,言语夸张,彼此取乐,我总喜欢在旁边听他们说笑。每每农忙结束,二伯来家里串门,兄弟俩就谷物的收成多少,由家中的十几箩筐扯到几十箩筐,最后是总量能上几十吨,真正个浮夸风,过路者,常会被他俩的言语逗乐。

从此,父亲要少了个斗嘴的对手,生活亦觉黯淡了许多。此种滋味,似无法言说。

母亲接着说:“生老病死,亦不可改,将来我和你爸老时病时,真个是得了绝症不可医,就不要费这心思了,平日里做点自己喜欢吃的,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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