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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瓦窑

作者:刘本本

生产队时期,父亲与瓦窑就有缘分。同住一个院子,分爨而过的二叔一家去了新疆,队长就安排外乡请来的三个瓦匠住二叔家的上房。队长不屑父亲的苦告,用近于恐吓的声气说:“你弟一家盲流外地,队上有权用他的房。”父亲不敢吭声,瓦匠因此住进了上房,还在炕对面硬生生盘了锅灶。三间大小的上房,一头是炕,一头是灶,正中一张梨木方桌,方桌后面靠墙的是条桌,条桌正中立着一面镜框,镜框两侧没有啥值钱摆设,对称摆着四个空玻璃酒瓶,有无色的,有淡绿色的。三个瓦匠吃住在上房,一屋如一家。如果不是厌恶队长的强言硬语,这样的摆布倒也温馨。

三个瓦匠,是柳姓一门三弟兄。我至今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父亲称呼他们大柳师、二柳师和三柳师。父亲被队长安排在瓦场干活,早晚和三个柳师相处,很快就熟络起来。

瓦场的活,又脏又累。首先是踩瓦泥。父亲绾着裤腿,光脚跟在牛屁股后面,鞭打着牛,在泥坑里一圈又一圈无尽头地转悠。人困牛乏,父亲拖着沾满泥巴、铅一般沉重的腿脚,直到瓦泥软和黏腻。踩过瓦泥,洗了脚,父亲被泥水浸泡得白生生的脚板,令人心疼。打瓦墙子也是重要的活。父亲把踩好的瓦泥用铁锨叉成大块,又一块一块抱到搭建好的瓦棚中,再用专用泥铲一铲一铲打成一道宽窄近于瓦坯、高度略低于瓦匠身子的泥墙。一个瓦匠左右各打一堵泥墙,不耽搁瓦匠做瓦坯。软泥成墙,既要力气,也要有些技艺。父亲力气耐实,寻活也有眼窍,柳师们和瓦场的人都很佩服。做瓦坯,则要抢天气,大多在春种后、麦黄前。这段时间,天气热,晴朗的日子多,瓦场的人除去中午短暂的吃饭时间,炎炎烈日下,一环紧扣一环,连喘气的时间都少有。父亲吭哧吭哧,一铲又一铲,不停加高泥墙。打好的泥墙被线板切割成薄厚均匀的泥片,瓦匠两手抻面般扯起,缠到瓦筒(撑泥片的、用竹条串起来能伸卷的、带耳柄的做瓦工具)上,两副瓦板子啪啪拍几下,然后用带切刀的板子刮平、切齐上口,一只瓦罐就成了。三个柳师三副轮子,啪啪啪不停转动,提瓦罐的小跑步跟进,一手敏捷提走瓦罐,一手迅疾将空瓦筒插到瓦坯柱上,像一条流水线。一侧泥墙低下去,另一侧跟着耸立起来,等待切割。晒干的瓦罐,啪啪一磕,就是四页瓦。一撮一沓,抱到瓦棚里整齐码放。瓦场的各个环节,像一曲泥片和脚板谱写的充满艰辛的乐曲,坚忍而浑厚地演奏着。

这样坚持久了,腰酸背痛的父亲拄着泥铲,站在一地泥泞中,伸一伸腰,望着瓦棚外白花花的太阳,向老天爷央求来一场雨,好让他和全瓦场的人缓上一天半天。还真有应验的时候,雨来时,避好瓦罐,全场休息。父亲回家端上旱烟盒,到上房和柳师们闲聊。闲下来的他们像散了架子,在炕上拉过被子、枕头,东倒西歪,怎么舒服怎么躺着,一人卷一棒冲天炮,东拉西扯,吞云吐雾。父亲多了个心眼,缠着问装窑、烧窑的过程和方法。柳师弟兄,性格迥异:大柳师沉稳内向,没上过学,但能读书看报,记得有个雨天还给我讲了好一阵《三国演义》;二柳师直接爽快,有啥说啥;三柳师开朗活泼,即使在转瓦轮子的忙碌中,也不忘说些听来的或自己加油添醋的荤段子,给沉闷的瓦场带来一阵轻松。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收工路过田埂地边时,总会折些刺玫花、山丹花,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给条桌上的空酒瓶灌满水,不间断地插上一束束时令鲜花。平日罩着旱烟和烟熏火燎灶烟气息的上房,便有了花的鲜艳和一缕缕芳香。

瓦坯做出来后,是装窑、烧窑。队里箍的窑又高又大,一窑能装十万页左右瓦坯。父亲跟着柳师学习装窑、烧窑,加上之前听到的知识,干起来得心应手。装一窑烧一窑,就能拿住活了。以后几年,父亲在瓦场辛苦劳作,出力流汗,终于像烧熟的瓦片,自己也成了瓦窑上的行家里手。

责任田下放到户后,父亲不甘种地的收入,在我们家沙沟边地里,靠崖面箍了一口窑,不大,能装五六万页瓦。父亲先是借崖的形势挖掘,从崖脚向里挖,窑门口像延安的窑洞;到一定深度后,向上竖向挖,边挖边扩大肚腹处;快到顶时,又不断收紧,留出直径不到三尺的收口,像一只腹大颈小的花瓶。窑顶四角开四眼烟囱,直通窑底。窑基本成型后,就用早先打好的砖坯和上稀泥,从窑底紧贴窑身一层一层砌,这就叫箍窑。这样箍成的窑耐高温高压,安全。有一天,父亲站在窑顶,跟路过的村里人自豪地说:“这是我的瓦窑!”

有了这个瓦窑,我们家的日子大变样了。

做瓦,熟门熟路。瓦匠,还是请柳家三兄弟,进门就像亲戚。高兴的父亲和母亲张罗了一席饭菜,美美招待了他们。住,还在二叔家上房。灶台挖了,泥了墙面,糊上报纸,一派新暄。父亲就跟柳师弟兄连夜合计雇多少人、搭几间棚子、怎么平场面、烧窖改用煤炭……滔滔不绝。我才知道,沉默辛劳的父亲心里原来装着这么多想法,决心和魄力比一个生产队都大都新鲜。

建瓦场,紧锣密鼓。踩瓦泥,用上了手扶拖拉机,踩泥快,节省不少人工。打泥墙子,父亲手把手带出了几个雇工。开始几天,他们没有父亲打得快打得正,但也能跟上瓦匠的活,没误事;不久,也就打得又板又正了。父亲的心思,主要在装窑、烧窑上。他心里明白,一窑瓦,窑装不好,见火就垮塌。烧窑,火候猛了歉了,烧出来的瓦夹生,没人要,前面所有工夫都会白费,损失更受不了。父亲常说,穷人家做事,赢得起输不起。

装窑,沿窑底左旋一圈,右旋一圈,一左一右咬住茬口,窑底到窑顶,中间留出圆柱形火道。一窑瓦,几乎都是父亲一层又一层稳稳当当装满的。烧窑,父亲更是死死盯着窑膛的火候。开始时火势不能太猛,逐渐添炭加火。一窑瓦要烧五六个火即五六天时间,白天黑夜不能离人。呼呼燃烧的窑膛,窑洞口炙热,烤得父亲汗流如注。父亲不管穿什么衣服,都是一身黑灰,上衣后背、裤子大腿上,汗渍沾上泥灰,响着唰唰的僵硬。脸上也是厚厚一层黑灰,洗也洗不掉,像已嵌进肌肤。一窑瓦烧出来,父亲累得如同病了一场,之后,身上要脱一层皮。

三个柳师真是父亲的好帮手,瓦罐停了就帮着收场子、摞瓦;遇上白雨,赶忙避瓦罐,身手如飞。哪里缺人手,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烧窑的几天,虽然父亲独当一面,但他们仨仍轮流夜里陪着父亲,怕父亲吃不消,打盹歉火。就这样,父亲在拥有自己瓦窑的第一年,带着柳师兄弟和雇工,以高涨的激情和干劲,赶在麦子黄熟时一口气做了近二十万页瓦。

记得烧窑的一天,我给父亲提水送茶叶,父亲正要给窑膛加炭。我瞅一眼铁锨进出的口子,只见火焰高高扬起,窑里的瓦像熔化的金红色溶液,随着焰头涌动。父亲指着窑膛说,看火候,瓦快熟了。父亲日夜操心,自然烧出了一窑叫得响的灰鸽色瓦,很快被四邻八乡建房户买光了。收完麦子,又接着烧了剩下的两窑。头一年,三窑瓦不到腊月都卖了,过了一个丰盛的年不说,父亲还很有底气地谋划起开春要修新院。

父亲的瓦窑,接连不断地烧了近十年,我和二弟读中专、大学,都没受穷地毕了业。走上工作岗位,成家立业买房,也多有父亲的资助。家里的两个弟弟,一人一个新院,都有赖父亲的血汗。村里人戏说,我们家光阴是父亲的瓦窑烧出来的!

村里人说出了大实话,正是父亲的瓦窑,红火了我们一家的生活。今天,父亲的瓦窑停烧了,父亲也离我们远去了,但父亲瓦窑里汗水点燃的金色光焰,永远照亮我们未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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