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正平
老徐是我们宜兴的地方文化工作者，他个子不高，身材中等，肚子里装满了老宜兴的传说掌故，大家都尊称他爷叔。爷叔无论冬夏，手里总是拿着一把折扇。打开折扇，白底的扇面上写着“民主之风”四个大字。这把折扇是他的标志，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会摇着手上的折扇。
爷叔能说能写能唱，参加过好几部宜兴地方志书籍的编修。他还有一个本事，就是能唱宜兴的“小热昏”。吃过饭，喝过酒，大家就等着爷叔来一段，给大家助助兴。爷叔不急，喝口茶，润润喉咙，然后摇了摇手里的“民主之风”，笑眯眯地说：“好，我来给大家唱一段。”只见他挤了挤眼睛，口一张，竹筷子敲着瓷碗，叮叮当当的就唱开了。
爷叔唱的是他拿手的段子《张德宝弄女佬》：“我叫张德宝，家住宜兴东门外头菜花桥。旧社会，人多田地少，家里呒不铜钱帮我弄女佬，全靠东村的三婶婶，还有西头的三叔婆，帮我寻到一个好女佬……”弄，宜兴话是娶的意思，女佬，就是老婆，张德宝弄女佬意思就是张德宝娶老婆。爷叔唱得风趣幽默，有一种宜兴乡下人的通俗直白，唱到最后，大家常常敲着锅铲碗盆一起唱。
“小热昏”，顾名思义，就是一个人发高烧说胡话。它是一种流传在吴语地区的曲艺谐谑形式，又名“小锣书”。过去，都是卖梨膏糖的人唱“小热昏”。
爷叔唱的这段“小热昏”，就是跟宜兴城里卖梨膏糖的来德松学的。一盏汽油灯，一面小锣、一副竹板，来德松唱着“小热昏”，走村转户卖梨膏糖。他是这样唱的：一枝冰雪吊梨膏，二则要用桂圆熬，山楂麦芽能消食，四君子能把蛔虫消。上用五香花露飘，小有六味味道好。七星灶里生炭火，八卦炉中等梨膏。九制陈皮能开胃，十味中药共煎熬。煎是煎，熬是熬……后来来德松被夺了小锣快板，他就再也不唱“小热昏”卖梨膏糖了。
现在，宜兴的“小热昏”已经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能唱“小热昏”的人已经没几个了。其实在宜兴，像“小热昏”这样的说唱艺术还有很多，它们就像宜兴的萝卜、百合、竹笋一样，在家里觉得没啥稀奇，拿到外面去看看，都是宝贝。
“唱春”和“小热昏”一样，也是一种说唱艺术。过去，我们宜兴人叫唱春艺人为“体面叫花子”，不管喜事还是白事，只要炮仗一响，唱春佬就敲着春锣、竹板来了。有人家里造新房上梁的，他唱“走了一门又一门，来到主家府堂门，府堂门楼造得高，沈万三送来聚宝盆”；有人家结婚娶亲的，他就唱“手敲春锣铛铛响，新娶媳妇好漂亮；我将春光送府上，早生贵子去留洋。”
吴小春就是个“唱春佬”。吴小春是宜兴西乡鲸塘人，我认识他时，好像已经有40多岁了，一年到头总是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敞着胸脯，脚上穿着一双沾满了黄泥的解放鞋，一副土里土气的模样。有人说：“小春，来，给唱一个。”小春也不扭捏，拉开嗓子就唱。现在，吴小春还在唱春，不过，他已经开始唱自己编的春调——梁山伯和祝英台。
宜兴城外碧仙庵，是传说中祝英台读书的地方。每年的3月28日，宜兴的善卷洞风景区都要举办“蝴蝶节”，传说这天是梁祝化蝶的日子。每到这一天，吴小春就会去活动现场唱他的春调，小锣一敲，呱啦崩脆的声音就唱起了他编创的《梁祝》——“正月里梅花雪里开，唱唱梁祝开开台。祝英台本是宜兴人，晋代女子好人才……”
像吴小春这样的民间艺人在宜兴有不少，我祖父夏祖荣也算一个。祖父在我们这里称“公公”；祖母，在我们这里叫“亲娘”。公公小时候读书不上进，同学已经读到《四书》《五经》了，他还在外面遛狗、斗蛐蛐。这么不着调的公公却喜欢和“唱春佬”“小热昏”唱宜兴“三跳道情”的人玩在一起，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不唱春调和道情了。直到1983年，农村分田到户，满头白发的公公某天多喝了几两老酒后，就在村里的打谷场上唱起了他的杨柳青、麒麟调，气得我亲娘直骂他。
现在祖父已故去很多年，但他那天唱麒麟调的样子，就像田间地头上生长的野草小花，每每想起，就让人动容。
…………
（精彩继续）
原文首发于《青春》（文学之都版）2023年8月刊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