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发了个电影的预告，粤剧版的《白蛇传情》，想起白蛇这个故事，略为展开一下）
很长时间来，我搞不懂法海为什么非得要横插一杠，破坏白蛇和许仙的美好姻缘，小时候我的理解是，因为法海是个和尚，看人家卿卿我我，心生妒忌。后来长大了一点，觉得法海是主持正义，所谓正邪不两立，为了崇高的目标，必须投身除魔卫道的伟大事业。但这个解决不了新的疑问：佛法不应该是普渡众生的么，众生，自然也包括蛇虫鼠蚁，看西游记，唐僧老说，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白青二蛇修行千年，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如果有，一准就修不成了），法海又何必苦苦相逼，非除之而后快？
后来我渐渐理解到，法海和白蛇的矛盾，核心是意识形态之争。可以把法海和白蛇看作两个不同的宗教，对人间信众许仙的争夺，决定了它们各自未来繁荣的可能性。说白了，神仙妖怪打来打去，争的无非一个“合法性”，而这个合法性，是要靠人类的信奉和追随来赋予的，而在促成人类选边站这件事上，眼前的现实利益永远要比未来的空幻许诺来得更加直观可靠。跟许仙这样的穷小子讲延迟满足，就像对着涸辙之鲋大谈引西江之水是一个道理，属于彻头彻尾的虚伪和残忍。面对大美女自荐枕席，别说你法海，就是如来佛祖亲自来做思想工作，恐怕也是高难度。不过，选择之所以困难，是因为有选项存在。那么接下来就顺理成章了：消除其他一切可选项，是法海身为传道者的义务与责任。
从现实看，佛教到了白娘子和法海掐架的南宋那会儿已经相当繁荣，寺院广布，光杭州就有四百九十多家，海内外前来交流的大德高僧络绎不绝，要组织有组织，要理论有理论，与之相对的，是本土宗教逐渐式微，据南宋绍兴二十七年（1157），也即宋高宗时期的统计，当时境内的僧、尼为20万人，而道士、女冠仅万人，差距不可谓不大。《警世通言》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一篇，施法捉妖失败的都是道士这种春秋笔法式的污名化也可见一斑。
但道教毕竟有深厚的本土优势，加上我们的人民群众在修行这件事上，都是天生的马丁路德，信奉每个人通过努力，都可以修成神仙，非独人类，巨蛇灵狐，老树枯藤，甚至案几上的花瓶、花园里的瓦罐，假以年月，都能修成正果。而对有着严密组织形态和理论体系的的一神论来说，这种无师自通的泛灵论根本就是异端邪说，它们对意志薄弱的人类信众的渗透和腐蚀是不容忽视的，所以必须严厉打击。
另外，佛教是主张“留未尽缘，作来世欢”，认为现世吃苦，来世享福才是正道，而世俗生活则看重眼前欢，“只羡鸳鸯不羡仙”。如果说仅仅依靠人类自身的力量，要在现世实现神仙日子有相当难度，那么白蛇出现之后，佛教的现世苦修来世成佛就变得不那么香了。白素贞满足了旧时文人对于异性的全部想象：美丽、强大、富有、爱我。试想一下，天平这边是这样的一位大美女，另一边是青灯古佛，选哪个？对信众的争夺，扩张派系版图的野望，卧榻之旁有人安睡的忌惮，决定了法海和白娘子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
所以，许仙无意中卷入的，是两大意识形态阵营的猛烈碰撞，他就像拔河的绳子中间那根红穗，站哪一边，至关重要。作为一个人形都要靠千年修行辛苦得来的蛇妖，在“合法性”上，白素贞毫无优势，而绝对力量上，她也不能和法海抗衡，最后，愤怒的白蛇回归兽性，为捍卫自己的理想生活不计后果地压上一切，水漫金山是这个故事里最具暴力美学色彩的惊鸿一笔，而法海要的，正是这个“不计后果”，于是，结局大家都知道了。
那么许仙呢，这个一开始就被卷入了角力漩涡的关键先生，似乎是最重要的，却也是最不重要的，他的意义，仅仅是为双方提供了一个厮杀的充分理由，他是自身生活的失语者和缺位者。每一步似乎都是自己选的，而每一步也都没得选。觊觎白素贞的美色，沉溺于从天而降的幸福生活，是他自己选的，得知真相后，慌不迭地求助各方捉妖降魔，把结发妻子往死里整，也是他选的，眼见白蛇与法海苦苦相争，哀求法海高抬贵手，依然是他选的……有利可图就扑过去，殃及自身又退回来，背叛会有悔意，挣扎不失善良，这是正常人性。说他没得选，因为白蛇找上他，不是他选的，法海找上他，不是他选的，水漫金山，不是他选的，白蛇永镇雷峰塔，不是他选的，自己被青蛇一剑捅死，更不是他选的。如果可能，他也许宁愿远离这一切纷争，不要神仙眷侣，更不要佛法无边，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贪婪和情欲，畏怯与悲苦，卑劣而真实，无力而低微，就如狂风中的树叶，身不由己地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力量裹挟其中，在无尽的摇撼和撕扯中辗转求存，耗尽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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