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明朝举人郑学醇读《后汉书》有感，作咏史诗十五首臧否书中人物，其中有首诗写到一个叫郑众的人，诗曰：

新拜将军号度辽，先声宣播北庭遥。仲师壮节如苏武，肯向穹庐一折腰？

苏武牧羊十九秋，始终不屈奉单于，可谓是汉家脊梁。而郑学醇竟认为郑众可以与他比肩，是否夸大其辞了？其实不然，郑学醇只不过是复述别人对郑众的评价而已，真正将郑众捧到如此高度的，是被郑众气节所折服的匈奴人。

守正不谋身，虽危道益尊

郑众会与匈奴打交道，源于一次出使任务，而在成为汉使之前，他另一个身份是以刚正而闻名天下的经学家。郑众之父郑兴，少学《公羊》、晚善《左传》，受父亲影响，郑众年仅十二便精于《左传》，兼通《易》、《诗》，是当时有名的少年才俊。连后来刘备、公孙瓒等人的师公——东汉儒学大师马融，也因见到郑众所注的《左传》后，自愧弗如，打消了为《左传》作注的念头。

汉光武帝建武年间，太子刘庄和山阳王刘荆仰慕其才华，令虎贲中郎将梁松请他入宫教习经典。但郑众却认为太子不应私自结交外臣，藩王也不该私通宾客，所以一点面子都不给就拒绝了邀请。就算梁松以太子之名压他，郑众也不服软，回怼道：“犯禁触罪，不如守正而死”。这种看似自绝于显贵之路的做法，反倒使太子知道了郑众持身刚正，因此更加敬重他。后来梁松因诽谤朝廷，下狱而死，与他有所勾结的众多宾客都被连坐，独郑众一人幸免。

春秋左传

折腰拜单于，汉使岂可欺

建武中元二年（57年），太子登基，史称汉明帝。次年便征辟郑众入司空府，领明经给事中之职。之后，郑众迁为俸禄千石的越骑司马，掌领越骑宿卫兵，可以看出他甚得明帝器重。其时，北匈奴遣使前来和亲，朝廷打算派使节入匈奴国商议此事。

此时的匈奴与西汉时已大不同。经过卫、霍等人兵锋的洗礼，匈奴元气大伤，分化为南北两部落，南匈奴主张与汉朝和睦共处，而北匈奴则打算负隅顽抗。光武帝时，南匈奴降汉，因而北匈奴渐感独木难支，心虽不服，却也只能以和亲的方式来换得苟延残喘的机会。汉使访北匈奴，任务明为商议和亲，实则刺探对方虚实，非智勇双全之人不能胜任。经过慎重考虑，明帝决定派为人刚正、又知典明史的郑众持节出使。

东汉疆域图

永平八年（65年），郑众一行人入北匈奴国面见单于。大概是认为郑众文质彬彬好欺负，匈奴卫士强令他下跪参拜单于，想以此立威，折辱汉朝。他们没想到的是，郑众虽是文人，却也铁骨铮铮。无论匈奴人如何威逼，郑众始终不折腰，单于大怒之下将他关押，并断其饮食。但单于没等到求饶声，反而引得郑众拔刀自誓。这下单于的处境就尴尬了，因为他只想立威而非杀人。

若汉使死在匈奴国，必然会使汉廷震怒，引来汉军的全线进攻，其结果自然只有亡国灭种。这并非没有前例，昔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这都是活生生的例子。所以强横如匈奴单于，遇见郑众这只不惧死的刺猬，也从无从下口，最后只有恭恭敬敬地释放郑众，请他回汉。

匈奴人

大汉置度辽，关河静氛嚣

虽然获释，但捡回一命的郑众却不急着返回。在北匈奴国期间，他探听到南匈奴有人打算暗通北匈奴反汉，所以他决定继续留在北匈奴国打探消息。直到见到南匈奴派来的使者，确认南北暗通的消息无误后，郑众才带队归汉。

回到洛阳后，他上书汉明帝，建议在边境设置专门防止南北匈奴互通的度辽营，由度辽将军统领。度辽营刚设立不久便立功了，那时北匈奴遣两千余骑至朔方郡，计划迎接南匈奴来的叛汉者，结果被度辽营提前侦知，计划最终被粉碎。正因度辽营坐镇边境，切断了南北匈奴的联络通道，南匈奴也就始终没有爆发叛乱。二十余年后，南匈奴与乌桓、氐羌出兵配合车骑将军窦宪，在稽洛山（今蒙古国境内）大破北匈奴，中护军班固将此事勒石记功于燕然山下，即著名的《封燕然山铭》。这块刻有班固铭文的石头，在2017年被中蒙联合考察队发现，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燕然山（今蒙古国杭爱山），班固铭文仍依稀可辨

其实郑众上书汉明帝的谏言，并不止设立度辽将军一职。他回国后，汉明帝还打算继续让他出使北匈奴商议和亲，但郑众明确表示北匈奴之所以提和亲，并非是畏惧汉朝，而是心怀鬼胎。他们打算借着和亲，激发南匈奴人的叛心，同时又能示威于西域三十六国。若再派汉使去北匈奴国，只会遂了他们的愿，所以郑众反对出使，并建议设立度辽将军断其念想。但汉明帝只同意后一项，仍要求郑众出使，郑众据理力争，一边磨磨蹭蹭地上路，一边又不断上书表明态度，气得汉明帝让人把他抓回来治罪。后来遇到大赦天下，郑众才得以出狱。

燕然勒功

高节虏皆仰，清正位列卿

有些人被皇帝冷遇之后，终生再无起复的机会，但郑众运气很好，没过多久他就又被明帝召回。这倒不是明帝认同他的观点了，而是匈奴使者们后来曾告知明帝，郑众与单于对峙时“意气壮勇”，就算当年的苏武也不如他。明帝看中他这种品格，所以委任其为从军司马，与虎贲中郎将马廖一起征讨车师国。再之后，他历任武威太守、左冯翊，皆政绩斐然，并在建初六年（81年）时，升至大司农，位居九卿之列，专管盐铁及中央、地方财政，相当于今日的财政部长。

汉代官制

不过郑众的性格没有因为身居高位就有所收敛，该怼的时候还得怼。汉章帝继位后，打算重设盐铁官，郑众力谏不可，因此被朝中一些人弹劾，汉章帝也数落他多次，但这位老兄连匈奴单于都不怕，又怎会因这种小事而屈服。虽然后来汉章帝没有听取他的建议，但也没对他予以责罚，郑众也就继续“鞠躬尽瘁”地干了下去，连退休的事儿都给忘了。两年后，他逝世于任内，也算是“死而后已”了。

有趣的是，十几年后，又有一个“郑众”出现在历史舞台，这个郑众不愧与大司农郑众同名同姓，他虽是一介宦官，却毕生都忠于王室，甚至多次身先士卒地维护皇权，后来更因功封得侯爵，这在宦官中实在不多见，可能叫郑众的，都不简单吧。

犯颜直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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