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年前的一天，阳光灿烂，风和日暖，可在金銮宝殿之前，两个读书人——辕固生与黄生，却当着汉景帝刘启的面，争论得面红耳赤；争论的问题，又是距他们一两千年前的四个历史人物——桀、纣、汤、武的是非功过。汤指商汤王，武是周武王。
辕固生（公元前194~前104）
黄生义愤填膺地说：“商汤王与周武王哪里是什么受命于天，分明是以臣弑君，是犯上作乱啊！”辕固生反驳道：“不对。那桀与纣暴虐昏乱，天下百姓的心都已归向了商汤王与周武王。汤武顺应民心，诛灭了桀纣。因为桀纣统治下的人民都不愿意受桀纣的驱使而拥戴汤武，汤武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登上了君主的宝座，这不是受命于天又是什么呢？”黄生冷笑道：“你这是什么话？帽子虽然破旧了，必定要戴在头上；鞋子虽然是新的，必定要穿在脚上。为什么呢？因为这就是上下之别，怎能随便颠倒呢？如今桀与纣虽说有过失，然而毕竟是君上啊；汤与武虽说有德行，毕竟是臣下啊。君上有了过失，臣下不能以合于正道的谏言加以补救，使君上的地位更加尊贵，却反而以君上有过失为借口而推翻他、杀害他，自己登上了君主之位，这不是弑君夺位、犯上作乱吗？”辕固生厉声质问：“照你这么说，高皇帝取代暴秦而登上了君主之位，也做错了吗？”
“高皇帝”就是汉高祖刘邦，眼看着争论已经涉及到自己的祖父、大汉王朝的开国皇帝刘邦了，景帝怎能再沉默下去，于是发话道：“吃马肉的不吃马肝，不能算不知道马肉的味道；做学问的不提汤武受命，也不能算是愚蠢。”马肝据说有毒，因此吃马肉的人是不吃的。皇帝是金口御言，这场争论自然也就到此为止了。
汉景帝刘启（公元前188~前141）
上面这段争论载于《史记·儒林列传》，据司马迁他老人家说：“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即从那以后，文人学士们再也不敢讨论汤武是否受命于天，也不敢讨论夏桀该不该被商汤王流放、殷纣该不该被周武王诛杀这一类的敏感问题了。
千年一瞬间，历史的车轮辗过了桀、纣、汤、武的世纪，又辗过了如日中天的大汉王朝。今天，无论我们如何谈论那个时代的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总不会有什么风险了。因此，笔者也可以放胆对那场争论指手划脚一番了。
黄生是个食古不化的书呆子，迂腐、糊涂、保守、顽固。照他的这个理论，中国不但从古到今，就是一家一姓的天下，而且这一家一姓还要传至二世、三世乃至万世，绵绵不绝，永无穷尽。黄帝尧舜姑且不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王朝是夏，建立者是启，夏启自然是应该戴在头上的第一顶“帽子”，这顶“帽子”不断地往下传，无论社会如何变动，天地如何翻覆，却只有他的后代——那些夏王朝的“龙子龙孙”们才配戴。其余那些高官贵戚——更别提草民百姓了，自然生生世世都是只配穿在脚上的“鞋子”了，他们能做的，顶多也就是以“合于正道的谏言”去“补救”君主的过失而已。除夏王朝以外的历代统治者，自然也都是非法的了，因为他们的祖先总是因不安于当“鞋子”而夺了别人的位置，改朝换代，使自己变成了“帽子”，不都是“犯上作乱”么？不过黄生疏忽了一点，那就是照他的理论传下去，“帽子”只会传给夏桀的后代，殷纣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那么，殷纣自然也只配做“鞋子”了，怎能将他也作为“帽子”而与夏桀并列，来非难周武王呢？
查查史书，这辕固生可算是德才兼备了。他因为有学问，被汉景帝封为博士，还当了景帝的儿子——清河王刘乘的老师。因为耿直，他触犯了皇太后之怒，差一点祸遭不测。他九十多岁高龄时，还告诫即将入朝做官、后来当了宰相的晚辈学子公孙弘：“公孙先生，你一定要按照正道真理去论事，千万不可歪曲了你所学的来迎合世俗啊。”在与黄生的这场争论中，辕固生充分肯定汤武诛灭暴君桀纣是顺应民心。然而，他用刘邦取代暴秦作比喻，则显得有点霸道，大有以势压人的意味：难道我们大汉王朝的开国祖先——高皇帝诛灭暴秦，也有错？也属于以“鞋子”取代“帽子”，是“犯上作乱”么？可想而知，即使汉景帝不介入这场争论、不发出他那“一言九鼎”的金口御言，黄生也不敢再公开坚持自己的观点了。由于辕固生这么一上纲上线，那黄生坚持自己的观点就变成怀疑“大汉代秦”的合法性了。怀疑本朝君主的统治是否合法，这最坏结果是什么，还用得着旁人多说吗？其实，辕固生既然身为儒学博士，是完全可以用自己丰富的知识、用道理批驳对手的：孟老夫子不是说过吗——“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君主既然将臣民视如土芥，臣民就可以视君主如寇雠。对于被视如寇雠的君主，谁说不能推翻他、取代他！还有什么“神之所凭，惟德是依”啦，“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啦，不都是改朝换代的理论依据吗？不都可以驳得对手哑口无言吗？不要求你像后来西哲那样：“我不赞成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发表意见的权利。”但总不至于要用当今皇权之势来压服对手吧？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为什么要在争论中夹进这么浓烈的火药味儿呢？黄生虽然不敢再公开坚持自己的观点了，但心中会服气吗？权势常常是用来压迫真理的，既然真理在握，自然越辩越明；也只有在辩论中才有可能使对手放弃自己的错误观点。你何必借用权势以压服对手？
汉景帝是个英明的君主，他继承父亲文帝之业，实行休养生息政策，使社会经济不断繁荣，与乃父共同开创了备受后世赞颂的“文景之治”。面对这场争论，他如果像有些皇帝一样，给黄生加上个“讪谤朝政，语讥先帝”的罪名，给他个抄家灭族，杀他个鸡犬不留，谁能怎的！他只是当了个和事佬：好了好了，这个问题与国计民生并无多大关系，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吧。虽然他的话中并没有火药味，人们也没有理由要求他重提战国时期“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口号，然而以他天子之尊，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影响可不小呢。你看，以后的文人学士们碰到这个问题，就只好“绕着走”了，谁敢再纠缠进去！直到两千多年之后，神州大地刮起一股“评法批儒”之风时，人们对“法家代表”之一的汉高祖刘邦，还得小心一点，怎敢妄加訾议！
马王堆汉墓
如此看来，黄生虽然糊涂保守，但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甚至不怕担点风险，这种精神还是比较可贵的。辕固生虽然有德有才，但借势压人这一点，却让人不敢恭维。汉景帝虽然英明，然而他给某些敏感问题设立禁区，不准讨论，这客观上也对后世产生了消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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