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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雾(红豆)(余旦钦)
2021-01-05 03:51余旦钦
红豆 2021年12期
关键词:火塘姑父嫂子

余旦钦

嫂子离世二十多年了,每次回家从她住过的房前经过,我的心情仍然是那么沉重……

嫂子是我堂伯的儿媳妇。嫂子的住地离我家只有几百米。那天嫂子坐在火塘边纳鞋底,大黄狗把头搁在前脚上,微闭着双眼,趴在嫂子的脚边。大黄狗一跃而起,箭一样朝门口射去,汪汪汪狂吠起来。嫂子就知道,有客人来了。

“姑父,你来啦。”嫂子看到姑父腋下夹着的那个红漆斑驳的小木盒,就知道姑父是干什么来了。

嫂子听说姑父那个三十多岁的儿子,找了个生过两个孩子的寡妇。但两人的年龄相当,特别是那寡妇长得俊俏,姑父怕夜长梦多,决定抓紧选个好日子给他们完婚,今天是发喜书来了。

送走姑父,嫂子重又坐回到火塘边,往火塘里加了几块硬柴,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哼着那支《织绫罗》的山歌:“郎在对门唱山歌,姐在房中织绫罗……”

哼着哼着,我的堂兄树山从外面回来了。“唉……”他进门就是一声长叹,然后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坐了下来,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嫂子見丈夫这个臭样子,小心地说道:“姑父来送喜书了,邀我们全家去吃酒。”说着,把喜书递给树山看。

树山接过来一看,说道:“去个屁。你不是读过中学吗?这都看不懂?书帖上写的是'乔子公孙’,只请男人。”

“姑父走的时候,口头请了,说要我带着两个妹仔去的。”嫂子说。

“你是猪呀,他这是客气话,你也信?谁叫你没本事,生两个妹仔!”

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嫂子惊愕地抬头看了堂兄一眼。“妹仔”二字像一把尖刀扎在她的心上。随即她就像做了错事一样,默默地低下头去呜呜地哭了起来。

初秋的傍晚,夜雾慢慢地弥漫开来,使人感觉有点寒冷。嫂子一家四口正围坐在火塘边的桌子上吃晚饭。这时我的伯父,也就是嫂子的家父,叼着旱烟斗斜倚在嫂子家的门框上说:“树伢崽,明天加早你到镇上去进点货来,竹伢崽的毛毛后天满周岁,摆几桌酒席,接亲戚和本家人热闹热闹。那退耕还林的几万块钱,我就不分给你们俩兄弟了,拿这个钱来办酒席。我们家也就只有这一条根了。”

“嗯。”堂兄闷闷地应了一声。

嫂子一听这话,心里就不舒服。自己生了两个女儿,大的五岁,小的三岁了,没有摆过一桌酒席,搞得外公外婆至今都没机会来过门。不仅如此,过年的时候,公爹从没拿过一块钱给自己的孙女做压岁钱,连爆竹都舍不得买一挂,平时经常跑街上,也从没见买过一块糖给俩孩子,可总归也是孙女呀。

如今竹山的媳妇生个男孩,公爹把几万块退耕还林的钱全都拿出来摆周岁酒,那退耕还林的钱,自家占大份,毕竟是各家另起锅灶过生活。公爹也太偏心,太不把自己一家放在眼里了。可她又不敢明说,这山里当儿媳的本来就没地位,没生男孩的儿媳就更是低人一等,她只能暗自伤心。

今天是竹山儿子做周岁酒的日子。厅堂里的正面墙上,端端正正地贴着“天地君亲师位”的大红条幅,条幅下面摆了一张八仙桌,桌上一字排开地摆放着三牲祭品,祭品的外端摆着一个香炉,香炉里插着三根红烛。八仙桌的下面呈“品”字形摆放着三张方桌,上面铺好了碗筷,放置了酒盅。

“外婆来了。”不知谁这么喊了一嗓子,于是大家手忙脚乱了起来,有的拿着鞭炮,站到地坪边上,等外婆一到地坪墈下就点燃。有的拿着大大小小的果盘,忙着张罗果子。有的忙着清洗茶杯,一盘茶盅里已经放好了茶叶。老伯公则忙着调动几个辈分不同的女子,到地坪边的路口上站班迎客,她们按辈分大小一字排开,神情显得很局促,场面有点混乱。

快到家门口的外婆等一伙客人,在路上好一阵忙活。他们把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牵到了队伍的前面,外婆摆着一双小脚,紧跟着小男孩,接下来是舅母、表姐表妹,按辈分排列着队伍,迈着拘谨的步伐向屋里走来,礼生挑着一对竹片做成的礼箱走在最后面。

外婆一行被迎到东厢房以后,礼生把一对礼箱提到厅堂里,然后把礼品一件一件地摆放在八仙桌上。这是山中的礼俗,凡是摆三朝、满月、周岁酒,外婆家送的礼品都要摆到厅堂里的八仙桌上,供人们尽情观赏、品评。

三声鸣铳响过,接着就要开席了。老伯公戴着老花眼镜,身着蓝色的长袍,手拿一个红纸单子,来到了东厢房的门口,隔着门槛,拉着长长的腔调朝房里喊道:“方府伟老姻亲大人……”末了深深一鞠躬。

“方府伟老”是谁?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房里好一阵寂静。老伯公见房里好久没有反应,不免有些尴尬,只见他微微笑着,走到那个五六岁的男孩身边,此时满屋子的女人才醒悟过来,外婆的孙子就叫方伟,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被邀的客人竟是个小屁孩。只见老伯公温和地牵起方伟的小手,径直向厅堂走去,安顿在首席位置。

嫂子站在门弯里,怯怯的目光穿过人群,小心地看着这一切。明明是为了接外婆才摆的周岁酒,外婆的小孩子却堂而皇之地坐了首席,七十多岁的老外婆却坐在了孙子的下方。

她又偷偷地看了一眼年迈的外婆。外婆的神态却是如此的安然,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这有什么不好。

周岁酒的喧嚣已经退去,家里又归于沉寂。那天中午,嫂子一家正围着火塘吃午饭,公爹叼着那个旱烟斗,双脚迈着内八字,一摆一摆地摇了过来,然后一脚踏在门槛上说:“树伢仔,你弟弟不是生了男伢仔吗?他西边的两间房已经抵近山墈了,你这边还有能砌两间房的空坪地,你住西边去,他住东边来,他有男伢仔让他挨着老屋做几间新房。你们嘞,反正是两个妹仔,迟早要嫁出去,就不用操心做房了。”说完,就猛地抽了两口旱烟,眼睛盯着树山。

饭堂里一下子寂静了下来,过了一阵,公爹提高了声调问道:“都哑巴啦?”

“好哟。”树山闷闷地应了一声。

公爹转身走远以后,嫂子就责备道:“我们这一间正房挤得屁股都没地方搁了,今后如果想加盖一间,看你怎么办,不答应会杀了你呀?”

嫂子这样一唠叨,丈夫的脸就绷不住了,吼道:“你以为我愿意呀?你这绝代婆,要是有本事生个男伢仔,我们还用怄这窝囊气吗?”他越吼越气,吼着吼着就对着嫂子的脸扇过去。嫂子没料到丈夫会因为这件事打自己,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了烧得正旺的火堆上,她”放声大哭起来。

嫂子一边哭,一边捂着被打得麻木了的脸,冲到睡房里,胡乱地收几件换洗衣衫,跌跌撞撞就往娘家跑。

回到娘家,弟弟听完姐姐的哭诉,随手拖一把钩刀就往屋外冲,要去宰了姐夫这坏家伙。嫂子知道弟弟是个不晓得轻重的死懵懂,一把抱住弟弟,不让他去。正当姐弟俩挣扯不清的时候,老爹一声大喝:“发什么癫?都给我住手!”姐弟俩一时都惊在了那里,呆呆地看着老爹,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老爹他把姐弟俩叫到火塘边,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谅解树山,你生两个妹仔,他们赵家这条根到你手上就算是断了。这是一个家族续香火的大事,平时树山发点脾气,你就莫跟他计较了。闺女,这就是你的命,没办法的。”说完,深深地抽了一口旱烟。

这时,妈妈也插话说:“闺女,在咯山里,我们女人的命好不好,就看会不会生个男伢仔,娘知道你心里苦,看着你这个样子,我心里也针扎一样痛。”说着说着,母女俩就抱成一团,呜呜地哭了起来。

爹说:“闺女,吃了饭你就回去吧。”

临走时,妈妈颤抖着双手,从糠箩里掏出了十几个鸡蛋,用土布袋子装好,喃喃地说:“闺女,这些蛋,你拿回去自己煮着吃,补补身子,自己把自己看重点,回到家里就没人心疼你了。我好想去你屋里看一看,可你生两个妹崽,三朝、满月、周岁酒都没做过,我来过门的机会都没得,我这个做娘的也不能随便坏了这个规矩,回去后只能靠你自己照顾好自己……”说着说着,嫂子转身,一把抱住母亲,母女俩又是一阵号啕大哭……

嫂子松开了母亲,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点一下头,车转身朝回家的路上一步三回头地走去……

堂兄又到外面打工去了。

丈夫一走,嫂子就不用看丈夫的脸色了。那天上午,嫂子在房内纳鞋底,大黄狗突然吠了起来,嫂子见有人来了,便起身拉开了火塘的房门,她一见又是狗牯,便佯装不高兴的样子:“你来做什么?”

狗牯是一个做上门生意的小木匠,长得结实、高大。他走东家串西家做木匠,练就了一张厚脸皮,他 嘿嘿地笑道:“我来看看你不行吗?”一边说着一边就挤进门来,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她身旁的椅子上。

嫂子给狗牯泡了一杯茶后,继续织着毛衣。狗牯一进门,脸上的笑容就像春天里盛开的一朵花,眯着一双色眼直勾勾地盯着嫂子。

嫂子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说:“你做么子咯样看着我啰?”

狗牯甜甜地说:“你好看呢。”

狗牯对嫂子的姿色早就垂涎不已,平素找尽各种借口,经常到她家里来磨蹭、纠缠。他听说前几天她那木脑壳丈夫因生女孩子的事打了她,眼下她丈夫又出去打工了,他就想乘虚而入。

狗牯坐下来,两人一句来一句去地交谈,距离也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两人原本就坳里坳背住着,很熟悉,现在说话就更随便了。狗牯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故意把话题往生育上面扯:“树山这狗日的,真是有福气,这么漂亮的女人还舍得扇耳巴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就是个死蛮子……”嫂子说着说着,眼眶里就闪着泪光。

“你莫气,其实啦,生男生女,也不是女人一个人的事呀。他自己没那本事,还怪你,要我看,就是他不中用。”狗牯说道。

嫂子听到“他不中用”这几个字,“扑哧”一声又破涕为笑了。

气氛一下子又轻松活跃了,狗牯趁热打铁地说道:“你不信?真是这样的。生男孩那真是有种的,你看我堂客生的两个都是男伢。”停顿了一会,他观察了一下嫂子的反应,继续说道,“你要是想生男伢仔,我来帮你生。”尽管狗牯脸皮子厚,说出这么大胆的话,还是不由面红耳赤了,但眼睛却依然盯着嫂子。

嫂子听了这话,头就低下去了,脸上泛起了红晕。狗牯的那一席话,也使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几个月前,县电影公司的放映队,来到了村上放映生育知识的纪录片,嫂子虽然不懂什么染色体,但那纪录片里讲,生男生女并不取决于女方。她把这话记在了心里,只是平时自己说不出口而已。现在狗牯这样一说,撩起了她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勾起她心中无限的苦涩:丈夫那无情的一巴掌似乎又无情地落在她的脸上,还有公爹公婆、伯公叔婆、自己的亲生父母那异样的眼光……她委屈的泪水又哗哗地流了下来。狗牯看她嘤嘤哭泣的样子,就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餐巾纸,递过去。嫂子没接餐巾纸,却猛地抱住了他……

门前的桃花开了,谢了。谢了,又开了。不知不觉,春天来了。

那天吃中饭的时候,嫂子对丈夫树山说:“我又怀孩子了,昨天我请吴医生把了脉,说是个男孩。”

树山听说是个男孩,一下子惊叫起来:“我终于有仔了!老天真开眼了!”

端午节刚过,嫂子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当小宝宝“呱呱”坠地时,树山用早就买好了的一箩筐鞭炮,噼里啪啦,把整个山野炸起一片硝烟。

最高興的还是公爹,他叼着个旱烟袋,整天笑得合不拢嘴。他把这几年积攒的三万块钱全部拿了出来,为小孙子隆隆重重摆了十几桌三朝酒席。

男孩子的出生,使嫂子在这个家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家人对她的态度,就像解冻的山溪,有了鲜活的笑……

那天晚上,树山刚上床就说:“我想明天去金矿打工,现在有了三个孩子,孩子将来都要读书,要很多钱花,趁现在天气好出去挣几个活络钱。”

狗牯见树山又出去打工了,猴急猴急地又来找嫂子。嫂子说:“以后我们不能再来往了。”

狗牯一听,就威胁说:“不同我好了,我就要把孩子搞死!我说到做到。”

嫂子听了,以为狗牯是在说气话,没放在心上。

第二天,当嫂子从外面回来时,发现房间里有一股难闻的农药味。她跑到床前一看,还不到一岁的儿子,口吐白沫,身体变得僵硬了……

嫂子哭得昏天黑地,她见儿子没了,自己也喝了大半瓶农药,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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