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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门(安徽文学)(方欣来)
2022-02-23 11:08方欣来
安徽文学 2022年2期

方欣来

银灰色的大门“哐当”一声关上,砸得我的心一紧。我下意识地看了下时间,早上七点五十五分,父亲的手术安排在今天的第一台。

父亲已经74岁了,曾经的意气风发早已不复存在,瘦得只剩90来斤,我疑心大风都能把他吹走。人老了,或许越发地眷恋生命,前几天他还哭着念叨:“我的小孙子还不到三岁,四个孙辈我还没有看到一个结婚……”我忙不迭地安慰他,您身体好着呢,算命先生说您能活到92岁呢。他听了立即破涕为笑,声音顿时提高了几度,喃喃念着:“九十又二春。”满脸的孩子气。俗话说得好,老小老小,还真是一点都不假。

父亲出生于解放战争时期,童年一片灰暗。奶奶生他时才三十岁,按理说该是最能干的年纪,没想到却从此一病不起,每天蔫蔫的,咳个不停,上气不接下气,奶水自然是一滴也没有。父亲不到两岁,奶奶便撒手人寰。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父亲靠喝野菜汤和南瓜糊活了下来。村庄里有三口水塘,水成為少年的父亲最好的朋友,他一面像一株野生的植物,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另一面又以王的身份,领着村里的一帮孩子统治了这片偌大的水域。在十八岁外出当兵之前,父亲竟不知道穿袜子是一种什么感觉。

后来,爷爷送父亲去了私塾念书。父亲聪明好学,成绩优秀不说,还练得一手好字。字如其人,父亲的字刚劲有力,齐整大方。母亲说,外公是个老学究,方圆八里没有谁写的字比他好,他看到父亲的字也忍不住眉开眼笑,非常乐意地让女儿下嫁。一手好字,成就了父亲的姻缘。

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银灰色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瘦高的戴着眼镜的医生拿着文件夹走了出来,高声喊道:“方喜保的家属在不在?”我“腾”地起身,心顿时悬紧,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

“我是麻醉医生,姓唐,你和患者是什么关系?”

“有什么事吗?我是他女儿。”我明显感觉自己有些语无伦次,眼睛不自觉地瞄向里间,想找寻父亲的身影。

“昨天下午的手术也是你签的字吧?”唐医生依然不紧不慢地问道。

“是的,我爸爸还好吗?”我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八点二十五分,父亲进去刚好半个小时。

“刚在术前准备,我是他的麻醉医生,和你谈谈你父亲麻醉的影响和后果,另外你必须同意打麻醉,签字后才能手术。”唐医生开始从第一条讲起,讲到了第四条。我试图听清楚他的每个字句,生怕漏过其中的一个细节。

“最坏的可能是死在手术台上。”唐医生说到“死”这个字,仍然是轻描淡写,死亡对于医生来说,或许早已司空见惯,所以才如此满不在乎。而我听到这个字,捏笔的手竟颤抖起来,脊背袭来一阵凉意。

“这是极端情况,出现的可能性非常小。你父亲如果不做手术,会导致肾衰竭,那就麻烦了。”见我紧张,唐医生缓和了一下语气。

“这是格式化文件,无论情况怎么样,必须手术。”我陡然变得坚定,也可以说是别无选择。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按照医生的要求,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退出手术室,银灰色的门又一次关上了。

四周,几排天蓝色的椅子上坐满了人,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在左顾右盼,大多在无聊地刷着手机。因为靠近电梯口,不时有人员进进出出,原本安静的场所多了一些喧闹。

“妈,外公情况怎么样?”儿子从电梯里出来。

在里面手术呢。儿子没再说什么,挨着我坐下来等待。

或许从小就是外公外婆带的缘故,儿子和两位老人感情深厚。父亲住院的这十几天,每天他都在医院陪护,一待就是十几个小时,从没有抱怨过苦和累。每天和我喋喋不休的是外公病情的变化,前几天还央求我带外公去看看眼睛。“妈,你应该带外公去看看眼睛,他看东西很浑浊,有一天说我和外婆全身都是毛。”儿子即将读研了,比我读的书不会少。可是他毕竟是个孩子,并不知道这不是眼睛的原因,而是阿尔茨海默病引起的症状。

儿子照顾外公是尽职尽责的,这使我感到欣慰。父亲喜欢在医院走廊里晃悠,护士提醒我们说要看护好,怕他走丢。有一天我便吓唬父亲,你要是再乱跑,真的就会丢掉的,然后就回不来了。他看了看我,指着我儿子,竟然满眼满心地笑:“现在丢不掉啊,有警卫。”母亲告诉我,儿子在医院一刻不停地跟着父亲,到哪都牵着老人的手,难怪父亲那么自信了。

父亲一直就是个自信的男人。1966年,父亲穿上军装,第一次走向山外的世界,成为首都的一名铁道兵。他参与了北京第一条地铁的建设,毛主席曾经亲临施工现场接见过他们这一群热血男儿。这是父亲常常引以为豪的地方,那些与天斗与地斗的过往想必也是温暖和支撑他一生的记忆。退伍回来后,他成了一名公路人,在日出日落里,走过了一个人的千山万水。

父亲骨子里非常重男轻女。我排行老大,是个女孩,生我的时候父亲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不开心。母亲说,生我妹妹时,父亲请了探亲假提前三天回的老家,他总以为这第二胎应该是个男孩,所以表现得近乎兴高采烈。偏偏生下的又是个女儿,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对母亲说,我不该回来的。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母亲,以至于母亲好几个月都没有理睬他。妹妹三岁那年,弟弟出生。父亲把母亲从乡下接来,像伺候功臣一般,母亲的地位仿佛一夜之间连升了三级。下班回来,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抱着弟弟满院子转悠,逢人便问,看看我们家儿子长大些没有?如今我们均已成家,弟弟由于从小被父母溺爱,始终极不懂事,常常把父亲气得捶胸顿足。母亲也气,还不忘讽刺挖苦父亲一番,天天问他长大些吗?那真是长大了,大得你够不着了啊。

我是女儿,潜意识里认为父亲并不喜欢我。小时候的暑假总是那么漫长,那会我们家已经有了一台14吋的黑白电视,天线接在屋顶,一遇风雨,屏幕上便雪花纷飞,这时候,父亲便爬上高高的楼梯去调试。我喜欢看日本的电视剧《血疑》,山口百惠几乎带给我少女时期全部的幻想,我渴望如她一般清纯可爱,她的发型,她的一颦一笑都是我曾经挥之不去的向往。还有《排球女将》里的小鹿纯子,那大力扣杀的飒爽英姿我始终记忆犹新。但是父亲从来不管我是否看得投入,看得有滋有味,只要他一回家,就立即换台,看武打片,从不问我,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怅然失落的我,讪讪地走进自己的房间,看着窗外婆娑的树影,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拥有一台自己的电视机,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不用再看父亲的脸色。

我正入神时,儿子推了一下我。只见那扇银灰色的门又开了,一个医生拿着一个装满石头的小袋子递给我。

“这是从你父亲体内取出的结石。”医生还是面无表情,“手术还没有结束,还在后期处理中。”我正准备问情况时候,白大褂医生已经边说边进去了,门又重新关上了,很轻,没有一点声音。

我摩挲着手上的小塑料袋,里面是十几粒细细的石子,褐色,捏上去坚硬。这些东西是怎么长进父亲的身体里的?这于我而言肯定是个谜。它们在父亲体内兴风作浪,折腾得老人家痛不欲生。刚到医院时,父亲几天粒米未进,因为无法正常排泄,以至于胸腔腹腔全是积水,差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为了紧急引流,送来的当晚便在体内装了支架,父亲肌酐指数偏高,未降下来之前不能使用麻醉药,父亲承受的痛可想而知。想到这些,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模糊了双眼。恍惚中,我又看到了父亲的背影。

那一年我上初三,为了争一个考中专的名额,父亲特地买了两瓶酒去看望我的班主任老师。在老师家里,父亲谦卑得像一个学生,不停地央求着老师,希望他关心我、关注我,说我们家三姊妹负担重,他想我早点上中专参加工作,为家里减轻负担。父亲絮絮叨叨,却不乏道理,连一向严肃的班主任也频频点头,父亲是满心欢喜地走出校门的。傍晚的阳光温和地打在父亲的背影上,白衬衣闪着柔软的光芒。

脑海中的画面在不断地切换。我在临湘一家私立高中复读,父亲就着油罐车去当地缷油作业的机会,赶着去学校看我和我的班主任胥老师。五月的阳光并不毒辣,父亲一身工装,胶鞋上还粘着黑糊糊的沥青,裤腿一边高一边低。他吃力地拎着一个十斤装的白色塑料桶,说是从乡下找来的上好谷酒,他舍不得喝,专程过来送给胥老师的。他站在屋檐下,和胥老师不停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只觉得他的背影越来越单薄,并不高大的身材似乎正受到某种东西的挤压。

“咚”——一声闷响,像有什么重物撞击的声音,此时,拖着父亲的手术车从银灰色的门里出来,一个护士拿着一个蓝颜色的文件夹,边推边喊:“家属过来,送病房。”

父亲就那么虚弱地躺着,脸上毫无血色,如同白纸一般。吊瓶高高举着,药水滴得无声无息。

我突然莫名地痛恨起岁月的无情,当生活的枝蔓盘根错节,那些沟壑也便随着你的身体弥漫,一点一点地侵蚀你,直到油尽灯枯的那一天。父亲已年过古稀,按理说也是高寿了,而我却不敢去想父亲离去的情形,所以我恐惧听到“死”这个字。偶尔,父亲好像又变得豁达,他说人又不能长角,都活下来,地球上人会碰破头的,世上难有百岁人啊。

父亲早早地在红阳山定下了他和母亲百年之后的居所。那是他的胞衣之地,或许每个人都有落叶归根的想法,无论你走了多远,取得了多大的成就,故乡从来都是心中最珍贵的版图。记得那年,刚退休的父亲回到红阳山,每天在山林中穿梭奔跑,谁都不知道他在找什么。终于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对母亲说,他发现了一块宝地,此地背靠红阳山,面朝三口水塘,是上好的阴宅。我当时挺反感的,说这么年轻准备这些干嘛呢?后来才知道,这是乡人的规矩,只要过了花甲,子女就该给老人挑选阴宅,置备千年屋。假若不准备,反倒是不孝了。只是父亲倔强,不想给子女添麻烦,在他有能力的情况下,悄悄地把我们的活抢去了。

父亲退休后并没有闲着,为了修家乡的通村公路,他带着施工队顶着寒风,冒着酷暑,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硬是将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巴路改造成了宽阔平整的水泥路,故乡的路牵着他童年的梦幻,一直走到了暮年。

我就那么静静地坐在病床边,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瘦小的父亲。旁边的显示仪时不时传来滴滴的声音,几条杠杠在屏幕上如波浪般闪个不停。可能刚刚经过了一场疼痛,父亲要用巨大的安静来修复他身体里的明伤和暗伤。

其实父亲喜欢熱闹,特别好交朋友。记得小时候放学回家,家里总是高朋满座,笑语非凡。父亲单位的一些小年轻,因为都没有成家,我们家便成了大家伙的欢聚之所。他们打牌,天南海北闲扯,声音飘过屋脊,越过水塘,几里外仿佛都听得见。我很小就什么牌都会打,估计也是耳濡目染的效果。想到这里,看到终于安然无恙的父亲,我长长地吁了口气。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地向窗户那儿走去。蓝色的天空下,有大朵大朵的白云浮过。两个小时后,父亲醒了。窗外,到处是缤纷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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