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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田的世界(散文)(肖辉跃)

肖辉跃

靳江河南岸有近百亩梯田,酷似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翁端坐太师椅上。左家山是他的头,山上的树是他的头发。韶山灌渠六支渠是他搭在脖子上的白汗巾。靳江边的小铁轨是他的踏脚板。我们的房子就是摊在他掌心的佛珠,一粒一粒串在梯田的中下方。

这是靳江两岸面积最大的一块梯田。本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靳江两岸田地进行大规模“田园化”时,就要改造成平地的。但改造的代价实在太大,又加上大家都觉得完全没必要改造,梯田才留存下来。

本地盛产一种名叫“黄花草”的猪食草。人们发现,凡是黄花草长得茂盛的地方,生长的烟叶也格外肥大金黄。于是,大部分的田地由传统的双季稻改种一季水稻一季烟叶。然而,在垄中烟叶招摇的日子里,梯田上空依旧禾苗飘香。这片梯田的主人好像打齐了商量,没有一个种烟的,只中间几年在冬季种了油菜。

梯田中有一轮四十米左右长的矮灌木,是飞过这片田野的鸟类随手种下的。由桑树、纸皮树、细叶榆、金合欢、油桐树等十余种树组成。本来谁都不喜欢这条灌木带,因为水田需要足够的阳光、肥料。最初,一到冬季人们就放火烧。有一年火借着风势直往新哥家的桂花林里窜,烧死新哥家一棵大茶花树、一棵罗汉松,两棵大桂花树被烧掉半边。新哥看在邻居一场的分上才没有追究。后来环保抓得严,连田里的稻草也不准烧,那田坑就更不能烧了。于是换成砍。只要灌木长到一人多高时就会被砍掉(不能连根挖,一挖田坑就会垮掉)。不承想,每个到田中去干活的人都是无师自通的园艺师,顺手一锄或反手一刀,每棵树都被修理成一个盘根错节、造型奇特的“老树桩盆景”。现在,这一线盆景林成了一众动物免费的自助餐厅:黄鼠狼拖着老鼠钻到树根底部的洞口嚼得津津有味;黄蜂和蚂蚁悬挂在灌木上的“面包”让人胆战心惊;那些被砍过的枝条上,常常挂着棕背伯劳的“零食”—— 一节麻雀尾巴、半边瓢虫壳,甚至一节蛇头。而从夏初到秋末,紫红的桑葚、金黄的榆钱、白花花的油桐果、红彤彤的纸皮果,吸引着四面八方的鸟来朝拜。那热闹劲,连一向香火旺盛的“四老爷”(本地的一个土地菩萨)都要眼红。

就这样连砍带烧的,还是有一处田坑长出一棵大油桐树。现在这棵树成了山麻雀在冬季的“辩论树”。

我一直以為山麻雀在靳江的数量很少,要知道,能在春夏秋三季看到山麻雀的身影,真比在大马路上捡到钱还稀罕。上千只山麻雀站在光秃秃的油桐树上,每一只都盛装出席。雄鸟头上戴着精致的小红帽,雌鸟画着一道长白眉,树上俨然又挂满了成熟的果实。每只鸟都是激情满怀的演说家,每个演说家又试图提高自己的嗓门让更多听众关注,有时还以啄乱对手头发、扯断对方羽毛的方式来占据更好的演讲位置。当然,更多的是志趣相合的朋友,站在一根光枝上高谈阔论。当它们飞起来时,整个梯田上空就有了一团翻腾的浪花。

收割后留在田野里的谷粒锐减,这可能也是冬季麻雀减少、山麻雀数量猛增的一个重要原因。毕竟,谷粒是麻雀的主食,而山麻雀的食性更杂一些。

不过稻草堆还是有的。近十年来,农村开始烧液化气后,田里就到处堆满稻草。稻草下的草菇多得用箩筐都担不完,草堆下还有各种各样的虫子。对鸟类来说,这又是一个免费的自助餐厅。这里还有一个天然的冬季浴场。六支渠一到冬季就没了水,但左家山有一股天然山泉顺着一个涵洞到了梯田。泡了山泉的梯田,春天总是比别处来得早:草籽发芽早,青蛙醒得早,鸭子也来得勤。一来二去,鸭子的脚印便把这里踩出一个一分地大小的泥潭,泥潭里积满一寸左右的水。每天上午十点、下午四点,各有一场为时半个小时的洗澡时间在泥潭准时开放。一批一批的山麻雀从树上飘向泥潭,在泥潭边洗完澡又一批批刮回树上,还有更多的山麻雀闭着眼睛,将头埋在浅水中,用尽全身的力量抖着翅膀,水花泼溅一样抛向田野。这个泥潭可以说是山麻雀的专用浴场。只有两三只麻雀、画眉,会在山麻雀埋头洗澡的空当里,溜到泥潭里偷偷打湿下身子。

田野被鸟类惦记,人们往往认为是稻谷成熟的原因。当然,成熟的稻谷对那些嗜吃谷物的鸟类,比如麻雀、斑文鸟、白腰文鸟颇具魅力。然而,在水稻种植的历史长河中,还有无数双别有鉴赏力的眼睛,从不同的角度关注着田野。

垄中绝大多数农田都是种单季稻,唯有梯田种的是双季稻。双季稻的翻耕比单季稻提前整整一个季节,3月末4月初就开始。彼时,紫云英作为一种人工种植的固氮绿肥植物,将梯田编织成一块巨大的紫红色地毯斜挂垄中。而梯田里还有一个土生土长的植物群落:黄花草、野芹菜、三月三、蒲公英、鱼腥草以及野大豆等。它们逃过除草剂的灭杀,藏在田基上,偷偷搭上鸟嘴、牛嘴、青蛙腿的便车,再一次为地毯镶上形形色色的花边。面对如此豪华的地毯,谁都想到上面跳个舞。黄鼠狼摇着它的长尾巴,在地毯上游走出一条“之”字形的花道,这花道同时也是田鼠的一条逃生通道;蜜蜂就是一个体贴的情人,对脚下的每朵花诉说不一样的蜜语;而即将要回到北方繁殖的东亚石鵖整天在花丛中刷脸,捕捉着春日刚睡醒的虫子。同时,这里还吸引一些大名鼎鼎的歌唱家从四面八方来此献歌打卡。当蝉鸣声从花丛底下绵绵不绝时,这是红尾歌鸲在挥洒激情;当一阵银铃般的和弦音从田野某处倾泻而出时,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红喉姬鹟在唱赞美诗;当一串混杂着蟋蟀、纺织娘、弹棉花音、小鸡、鹬等七八种真真假假、高低起伏的歌声在田野上回荡,让你捉摸不定到底是谁在献唱时,只要盯着附近水沟边某一根光树杈即可。很快,蓝喉歌鸲雄鸟就会系着辉蓝色领带,别着栗色领夹,在那根树杈上旋转,朝你不停地抛来媚眼。

这场歌舞表演一直持续到水牛出现在田中才结束。水牛一边啃着紫云英,一边将它翻起犁进地里。由此,在秧苗将梯田再次编成一块厚实的绿地毯前,这里将开始另一场大型表演秀。

大多数情况下,除鹭科鸟类外,这些“鸟模”都是过路的迁徙鸟。它们来自我国南方,或者更远的东南亚,在此地停留数日,一般不超过半个月,便继续北上,到中国东北、蒙古或更远的西伯利亚去繁殖。秋天时再次拖儿带女回南方去。拖拉机的轰鸣声是为它们到来奏响的迎宾曲。而对于梯田来说,耕作的主力是水牛。这是由梯田的特殊结构决定的。有些小的梯田,拖拉机进得去,出不来,一个拐弯拐急了还可能摔到下丘田。这样问题就来了:一头水牛在田中无声无息地走,是谁把耕作的信号传递出去的呢?难道鸟类能闻到泥土翻动的气味吗?或许,泥土的气息早就沉淀在它们的基因里。每年4月的登台表演,是鸟类的基因钟摆与田地达成的默契。

最先上场的是鹭科鸟类,作为来本地繁殖的夏候鸟,水牛赋予它们很多特权:可以伴着它的脚跟走,可以站在它的牛角上瞭望。特别是牛背鹭,可以直接骑在它脖子上,揪着它的耳朵撒娇。这种关系是二者在长期的友好合作中形成的,就像放牛娃与牛的关系。只是,放牛娃早已放弃这份至高荣誉。而随着农业机械化的日新月异,这种关系迟早也要收藏到田野的历史博物馆中去。

鹭科鸟类退场后,紧跟上的是鹀鸟与鹡鸰科鸟类。梯田中,一坨移动的泥巴就是一只鸟,它们与泥巴自古以来就是莫逆之交。不过,鹀鸟还是配不上“模特儿”的称呼。模特儿最起码的标准是拥有一双长腿,且能在泥地上健步如飞。鹀鸟的腿相对短粗,只能在泥巴上拖着肚皮走,就像老鼠似的。不过它们对脚下的每一块泥巴都兢兢业业,半天都不挪窝。鹡鸰科鸟类看上去个子也不够高,它们的优势在于腿是有力的,且脚趾又细又长,这令它们在泥地里行走就像在雪地上滑冰。红喉鹨戴着红领巾在泥巴上追逐飞虫,就跟电影里会轻功的侠客抓敌人似的。这些在泥巴里打滚的并非全是泥腿子,也有颜值出众者,比如黄鹡鸰。黄鹡鸰有着一个成熟的向日葵般鲜黄的肚兜,然而恰巧它脚下就有一堆水牛排泄出的粪。什么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就是活生生的诠释。

跟在鹀鸟与鹡鸰科鸟类后面登场的是鸻鹬类水鸟。所有这些水鸟都一改冬季的朴素着装,全部换上斑斑点点的时髦夏装。不过,总体的主打色还是泥巴色,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田园色系”。要区分这些穿着同样色系、个头差不多的“模特儿”,就像区分两个穿着同样衣裳的孪生兄弟。更要命的是,它们讲话的声音、语气还都一样。至今我依然无法第一时间准确区分它们。只有那些长相颇有特色的会给人留下印象:比如青脚鹬那个又长又粗且微微上翘的嘴,矶鹬肩膀上的两个半月形肩章,金眶鸻镶着金边的圆眼睛。其他像林鹬与白腰草鹬、鶴鹬与红脚鹬,每次看到它们,我都是傻的。

在这些鸻鹬类的队列里,还有一只断了一条腿的鹤鹬。鹤鹬抓了一条泥鳅站在田野角落里,泥鳅还在扭,鹤鹬嘴尖尚滴着泥水,那条只留下半节的断腿朝后弯成一个“L”字。没人知道它为何成了独脚侠。是为爱情牺牲?还是意外折断?它的同伴们早就回到家乡享受生活了,很显然,它没有未来,再也回不去了。它瘸着腿在田中奔跑、摔倒,它举着断腿去搔头发的样子,勾起所有人的同情心,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它落井下石。有两个农民还举起锄头将田中每个疙瘩筑平,甚至在田埂边角处挖出一条自由通道,方便它的断腿能跳过去。从羽毛浅灰到全部变黑,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它一直在田里转悠。田里无尽的美食没有饿着它,然而凭一条腿穿行在长满秧苗的田里,其艰难也可想而知。一只路过的白腹鹞在田野上空盘旋,发现了它。它拖着断腿,鸡一样在田里扑腾。很快,田里就只剩一堆羽毛,以及白腹鹞巨大的翅膀扫过秧苗的痕迹。

断腿鹤鹬在泥地里不屈的生活和挣扎,是对无法避免的死亡的一种献礼。它最终还是回到它的家乡去了,通过白腹鹞。

白腹鹞还有一个族兄白尾鹞,也经常到这儿来串串门。白尾鹞是架更擅长超低空飞行的无声战斗机,梯田的灌木带既是它的跑道又是它最好的掩体。它常常在那条跑道上特技飞行,要么擦着灌木低飞,要么像狗一样在那里乱窜,或者飞着飞着突然来个三百六十度大回环,一个筋斗翻到田里,便逮着一只老鼠或一只小鸟。只要被它瞄上,猎物很少有能逃脱的。不过,这片梯田有一个自带的“防空警报器”——灰头麦鸡。只要灰头麦鸡在场,白尾鹞的捕猎行动就极有可能失败。

灰头麦鸡有着深灰色的头部、土黄色的背部,以及稻谷一样金黄的嘴和长腿。虽说它的个头不比牛背鹭小,可若是站在田里不动,你根本就发现不了它。不管何时,它与稻田都能打成一片。可以说,它是个地地道道、灰头土脸的“农家娃”。

它们一贯以来都喜欢大惊小怪地叫。渠道上一辆摩托车经过它会叫,牛到田埂上吃草它也会叫,农民背着锄头到田里去干活,它甚至会奓着狮子头张开翅膀尖叫着往人身上撞,也不怕人家一锄头要了它的鸟命。有次新哥去田埂上杀鱼草,吧唧,头顶就是一沉。一摸,头上多了张邮票:一坨白花花的鸟粪热乎乎地紧贴在他头皮上,揭都揭不走。一只麦鸡正叉着嘴,在他头顶气呼呼地转圈。

田中有几百号鸟:三十几只黑翅长脚鹬、十几只青脚鹬、七八只金眶■、五六只林鹬,还有一堆的白鹡鸰、黄鹡鸰、红喉鹨、黄腹鹨、小鹀、灰头鹀。大家都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在梯田大食堂享受自助餐。除了鸟嘴在泥地上叩出的细微声响,再没有别的声音。没有谁插队,没有谁讲小话,就像一群守纪律的学生。没有任何一只鸟觉察到危险来袭。“急啊——急啊——急啊!”突然之间灰头麦鸡放声大叫,防空警报拉响了!噼里啪啦,只听到田中一阵翅膀拍打声。只几秒钟,田里就只剩下一摊摊浑水及无数条奇形怪状的鸟爪印,以及一堆堆无人认领的食物残渣。

每一年,随着紫云英的大幕被水牛徐徐拉开,梯田里的这场大剧就会准时开幕,一直要到5月初才结束。梯田提供舞台,提供道具,然后那些流浪的诗人、歌手、模特儿准时地开始他们精彩的表演,就在大自然导演的精心安排下,通力合作,有序登台。

每一块梯田都拥有永不枯竭的艺术灵感以及创作兴致,只要它不被进步之河淹没,不被现代化的铁铧犁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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