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辉
内容提要：《红楼梦》头两回是全书的“楔子”，是理解作者创作意图的关键。本文试图通过对全书头两回半，即正文前内容的叙事分析，重证作者的态度，并冀有助于读者的接受和研究。本文认为，《红楼梦》的叙事至少可以分为七个层次见图1），这七个层次相对独立，又相互勾连和照应，构成《红楼梦》极有特色的写作意图和文学观念表达。
关键词：《红楼梦》 作者 读者 叙述层次
作者写作的目的和动机，首先反映着作者对文学本身的认识。有的人将文学写作看成是关乎国家民族兴亡的大事，有的人则认为它不过是街谈巷议，最多不过是褒贬世事、品评人物、劝善惩恶而已。不仅如此，作者写作的目的和意图，在相当程度上又有待于读者的解读。在这个过程中，作者所提供的文本的绝对意义成为了一种叙事上的期待。在中国文学传统中，这种对“知音”的遥相期待是极为常见的。也就是说，在创作一部作品时，作者与想象中的读者交流，并暗暗希望读者按自己的意图去进行解读。
无论情况如何千差万别，写作总会涉及到作者的意图和读者的接受。在这个意义上，《红楼梦》头两回是全书的楔子①，是读全书的关键。本文即试图通过对全书头两回半，即正文前内容的叙事分析，重证作者的态度，并冀有助于读者的接受和研究。
一、曹雪芹的障眼法：从“甄士隐”到《石头记》的层层叙述
据第一回“作者自云”，《红楼梦》原名《石头记》②。然而同回中又说，《红楼梦》向来书名极多：《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这些书名不仅关乎书中后文讲到的事件，从它们身上我们甚至可以看到作者作此书的真实意图，这就是在这些题名背后，狡猾的作者铺下的复杂的叙述结构。
开卷作者自云，说明全书意在“使闺阁昭传”，作者将“真事隐”甄士隐）去并作“假语村”贾雨村）言③，这是第一层叙述。
接下来作者来解释为何得名《石头记》，因此注明石头的来历，原来是一块补天的弃石被一僧一道幻化而成一块美玉。这块美玉在人世的经历是叙述的第二层。
美玉在世上行走一遭之后，已经“字迹分明”④，这时便有个空空道人先来读了这玉石上记录的故事。空空道人看了“石兄”的故事之后，“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③，《情僧录》、《风月宝鉴》一类的得名因此而来。叙述的第三层是空空道人从石头上抄录出的传奇。
题名《金陵十二钗》，说是来自作者曹雪芹的增删而成的章回小说。这叙述的第四层其实向上直接第一层所说立意“梦”、“幻”的本旨，改口长叹“谁解其中味”⑥。
《石头记》上记的故事已然数到第五层，却又是引出的“三生石”畔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子案前，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故事。
甄士隐的破落史和贾雨村的发迹史，既是与“且说黛玉那日弃舟登岸时”开始的正文内容相连的故事，又形成一层不可混淆于正文的叙述层次。
二回过半之后方始正文故事，是第七层。⑧
很多小说都在正文开始之前有一个叙事上的套子，但像《红楼梦》这样一套七层的就非常罕见。不仅如此，从“甄士隐”到《石头记》的七层之间，每一层都构成一个相对独立的故事，层与层之间更被作者添上来回往复的叙事联系和逻辑关系，从而构成一个极其强大的障眼法体系。比如第一层“自云风尘碌碌，一事无成”，这当是作者自述的口吻；第二层讲“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的故事，一转而成了“石头”口气；第三层是空空道人“检阅”之后将《石头记》“抄录”下来，是空空道人眼中变为《情僧录》；第四层是曹雪芹承《情僧录》后“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成为“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五、六、七三层据作者说来都是《石头记》上的故事，可是叙述层次还不一样，好像“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意思，“太虚幻境”中“还泪”的故事是“双玉”故事的影子，甄士隐贾雨村的故事和“太虚幻境”，及正文故事均有联系，正文前单列出来又是强调“甄士隐”去“贾雨村”言，回到第一层自述口吻的逻辑上。后文中再有一僧一道、空空道人、甄士隐贾雨村等等内容，皆可依法归入上述七层叙述之中。其中，第一、第四层是作者直接叙述作书缘由，二、三两层是作者借“石头”之口叙述故事来源，第五、第六、第七层分别是故事的三个层次。这样，“似梦如幻”的《红楼梦》叙事结构方大功告成。
那么，作者大施障眼之法，目的是什么呢？以上所述七层，几乎每一层中，通过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手法，作者都毫不含糊地发表出自己的意趣态度，尤其在前二回中表现更是突出。作者反复通过“好”与“了”、“聚”与“散”、“铁门槛”与“土馒头”等相互对立的意象来瓦解正文中那个“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花花世界。在这一点上，我想俞平伯先生的分析和结论是有道理的。即他说：《红楼梦》是曹雪芹感叹自己身世的；《红楼梦》是情场忏悔而作的；《红楼梦》是为十二钗作本传的。?而通过分析不同叙述层次，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作者的意旨是怎样被反复强调及至深化的，又能够明白作者的态度之所以常被误解的缘由——障眼法在起作用。
二、脂砚斋的真心话：作为第一读者作为批评家又作为曹雪芹的知己
《红楼梦》现存的版本系，可分为两个系统，一个是仅流传前八十回的，保留脂砚斋评语的脂评抄本系统；另一个是经过程伟元、高鹗整理补缀的、删去所有脂砚斋评语的、并续写完成一百二十回的程高本刻本系统。所谓脂评本，是概括所有带脂批的《石头记》传抄本的总和，这些传抄过录本上都保留了大量的朱红色批语，其中有些重要的传抄版本上，题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字样，人们一般便称这些早期的《石头记》抄本为脂评本或脂批本。《红楼梦》脂评本的发现，作为20世纪三项古代文化重大发现其他两项分别是敦煌文献和甲骨文）之一，直接成为近现代红学研究的滥觞。
据现在已发现整理出的各抄本上的脂评看来，脂砚斋与作者关系密切，深知作者著书底里，与作者有共通的生活经历和感受，是曹雪芹的生平知己，更为重要的是，脂砚斋非常了解曹雪芹作书时的状况，熟知作者著书过程中采用的多种奇法妙法，甚至脂评会直接影响或参加《红楼梦》的创作。这样，作为第一读者作为批评家又作为曹雪芹的知己的脂砚斋，脂评本不仅提供了更为接近原稿本真貌的《红楼梦》版本，其评语无疑也成了《红楼梦》重要的研究资料。
目前已知的脂本基本上都是五四时期以后为世人发现的，共有十二种，其中比较重要的有：1.甲戌本这是目前所知底本最早的本子），原题为《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石头记》，仅存十六回，相较其他的版本，首回前有其他各本所无的“楔子”，并且各回回前批与回后批也相对较为集中完整。2.己卯本和庚辰本，这两个本子已被考证出来属于同一脂评体系，两本上的批语大体相同，应是属于同一底本的几乎同时的过录本，己卯本题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与甲戌本楔子中记载相同，并在文中有“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己卯冬月定本”字样；庚辰本是现存保存回数最多的一个脂本，现存七十八回，是离曹雪芹逝世时间最近的一个本子，因此应该也是最符合曹雪芹最后修改创作意图的本子，在现行的脂评本体系中，一般作为原始基本参照的底本。3.戚序本，由乾隆时德清戚蓼生收藏并作序，因在序言中提出“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的独特写作方法而具有参考意义。4.靖藏本，该本在十年浩劫中不知去向，由于该本收藏者为吴鼐是《熙朝雅颂集》其中录有敦诚兄弟等有关曹雪芹的诗）的主要编纂者，故此本决非一般藏本。其他还有多种脂本抄本和过录本传世，这些脂本与程高本的最大区别就是，脂本的底本早于程高本；脂本体系只有八十回，即使有一百二十回本的，也都是后人从程本中转录过来；脂本保留了大量的脂砚斋评语，而程本则完全删去；程本对脂本的部分章节和内容做了改写，而程本自身的两个版本在改写后其中内容也极其混乱。
脂砚斋的评语大致可以分为三大部分：一是点评作者意旨；二是批评作文秘法，包括故事结构、叙事手法、叙事视角、叙事时间等；三是发表自己志趣，多半世事人心的感叹之语，也不乏嘲讽他书他作，以与《红楼梦》对比的文字。
首先来看作者意旨方面的点评，也就是作者的态度。在这一方面，脂评与曹雪芹的态度基本一致，只是说出的方式不同。比如曹雪芹说：“我之罪固不可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脂评则说：“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①又比如曹雪芹说：“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又借点化石头的一僧一道之口说：“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此句脂评侧批说：“四句乃一部之总纲。”④其它“大荒山，荒唐也”，“无稽崖，无稽也”④等“因事而命名”的解说之外，还有“正是作者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瞒过，方是巨眼”，“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云书已入幻境矣”?等等，这些解释和提醒处实可以理解为和曹雪芹的立意如出一辙。
批评故事结构方面，比如有一则很长的侧批说：“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刮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还有“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等等；叙事方面，则有“这是雨村目中，又不与后之人相似”②，“醒得无痕”②，“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是石头口气”等批语。所谓作文秘法，其实也就是艺术特点。
最后是脂砚斋自己的观感。“这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千古未闻之奇闻”，“天下作子弟的，看了想去”，“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之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还说到：“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③
稍稍涉及“批书”这一形式的来源便知是：明代中叶以后，李卓吾、金圣叹等人，对我国的戏曲、小说进行评点的工作。这些评点往往或针对全书，或指书中的某一章节、段落甚至某个字句，发一些议论。议论的内容又是包罗万象，诸如对作品的理解，对作品中人物的评价，艺术表现的特点，遣词用语的优劣，以及评点者本人由书中某些人事引起的感慨，等等，无不入评。评点的形式也极为灵活，有的类似一篇小文章，有的则简至一句话，甚至一两个字《红楼梦》的脂评，基本上也是这样。
《红楼梦》的成书过程与其他小说不同，就在于脂评的特殊地位：脂评和小说一直是相辅相成甚至相互依存的，从已知的最早版本甲戌本开始，到曹雪芹逝世前的最后一个版本庚辰本为止，脂批一直作为小说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补充，经常不厌其烦地引导读者步步深入地发现线索，了解红楼前因后事，起着引导、启发读者思路的作用。最动人的例子莫过于书中第一首标题诗上甲戌本的眉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③
如果说《红楼梦》研究是个无底洞，那么脂评就仿佛一根必不可少的探宝绳索。脂砚斋批书当然不用层层遮幕，说起真心话来理直气壮。和曹雪芹的精心安排巧妙铺陈相并列的，脂评又构成了《红楼梦》的另一个叙述层次。
三、叙述层次简图
如图1所示，1～4所标出的层次是曹雪芹说明作书缘由的层层深入，从“一番梦幻”撰《石头记》，说到“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而作《金陵十二钗》，中间却用“石兄”的前世今生，甚至“几世几劫”隔了开来。由此，凡作者说到“石头”所记的故事，便是作者自己的“一番梦幻”和“一把心酸泪”。7是5的影子，5提供了“双玉”情意的由来，又是7的故事归属——这里又应了“幻”这一本旨，从而连上了1~4的作者自述。6本应也是入太虚幻境中去，又因为青埂峰下石头的故事同样是将“甄士隐”去“贾雨村”言的，因此缀在2和5之间，两两相连；也因此作者开头就提到“甄士隐”“贾雨村”云云，可见是贯穿全书的写法。
至于脂评，就其影响和地位而言，当是渗透向各个叙述层次的，几乎是小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因其写作目的与曹雪芹作《石头记》截然不同，因此不用如曹雪芹一般的障眼之下不能明言，从而独立构成一个叙述层次。
四、总结：《红楼梦》的作者和读者
《红楼梦》脍炙人口，除了《红楼梦》的作者和以脂评为代表的特殊读者，其他各种续书的作者和一般读者是更庞大的读者群。本文通过对叙述层次的分析，提供了一个思路，来说明为什么《红楼梦》的阅读史会呈现出如此丰富的内容。但是这一思路当然不是唯一的解释，本文也并不奢望通过短短一篇文章就能梳理出《红楼梦》作者的叙事意图或是文学观念。但脂评说“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是“一部书之总纲”，显然是为大家公认的。然而因为如上分析的原因——作者叙事的巧妙当然也有版本的原因）、文意的挖掘于是变得扑朔迷离令人困惑不已着迷不已。“索隐派”众说纷纭，胡适作《红楼梦考证》批其为“猜谜”、“附会”，提出通过考证著者事迹家世，著书年代，书之版本来历，来研究《红楼梦》。而直至今日，这样那样的猜谜附会还在层出不穷，一方面只能慨叹积习难改，另一方面也可见叙事结构的作用和影响力之大。
注释
①甲戌本中“此书开卷第一回也”至“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一段，作为书前的凡例出现，而其它本中均作为正文开始，没有凡例。参《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
②《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1页。
③④⑤⑥⑦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78、11、14、15、26页。
⑧正文“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处有甲戌侧批：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
⑨参见俞平伯：《红楼梦辨》中卷“作者底态度”一章。
⑩《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第9－10页。
⑩⑩② 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
79、79、81、81、80、85、91、90、84、87、90、93、91、95、86、85、
89、92、94、102、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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