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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夕之冷
2022-07-18 00:54丁莉娅
湖南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夜宴花灯贾府

丁莉娅

《红楼梦》前八十回正笔写过三次元宵节,元夕自唐以来即是热闹团圆的节庆,但以曹公如椽笔力,热笔中偏伏冷笔,那花灯烂灼的炫目繁华背后,实则潜藏着命运的幢幢暗影。

元宵亦称“灯节”,清代上元节尤重张灯,大凡在正月十三、十四日试灯,十五日正灯,十六、十七日落灯。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灯节”一节对清时上元节俗有记:“自十三以至十七谓之灯节,惟十五日谓之正灯耳。每至灯节,内廷筵宴,放烟火,市肆张灯。”自此可看出,除了赏灯而外,放烟火也是元宵风俗。这两项风俗概以热闹欢乐为基调,触目是灯火烂然、锣鼓聒耳、锦绣交辉的景象。清初王夫之论诗曾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曹公写元宵的特别之处即在于,原本热闹繁华的节庆,他偏以反笔透出瞬息繁华之下的隐隐哀音。

前八十回中的三次元宵,在叙事上有轻有重,虽描写同一节庆,但却依情节发展而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这运用的是我国古代小说理论中“犯中求避”的手法,即处理那些相同或相似的事件或场景时,为避免雷同重复,而于同中求异,以使文章结构富于变化,情节引人入胜。正如清代金圣叹评《水浒》时所说“犯之而后避之,故避有所避也”。曹公于元宵节俗的三次描写采取的即是这一手法,第一次元宵只是作为交代英莲走失的时间背景,同时为其后与香菱有关的情节预留伏线。此回以“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简笔点出时日,对街衢上的热闹场景并未详述,仅以甄士隐“命家人霍起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一笔带过。而后两次的描写,则层层皴染,渐渐暗示了看似鼎盛至极的贾府大厦将倾不可挽回的颓势。第二次是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那回,其时贾元春加封贤德妃于元宵节被恩准省亲。这正是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兴盛时期,侧重写元春于元夕夜回家省亲,由此铺陈出皇家一丝不错的皇家仪仗形制,单以元宵节俗张灯一项尽显贾府繁华盛极的煊赫声势,园中因各色花灯映衬宛如玻璃世界,但已于细节处刻画出贾府因奢华靡费而带来的左支右绌,此次元宵亦成日后败落之源。第三次荣国府开夜宴则细细摹写世家贵族日常过元宵的场景,也是在這次对元宵节俗较前两次有了更为详尽的描写,夜宴笙歌之中更是逐渐渗透了含蓄不尽的无限苍凉。

很值得注意的是浦安迪在《中国叙事学》谈及《金瓶梅》一书所提到的“冷热”概念。他指出:“西门庆家运的盛衰与季节循环中的冷热变化息息相关。不言而喻,'冷热’的字样在明清小说戏曲中的意义,远远不止仅指天气的冷暖而已,而具有象征人生经验的起落的美学意义。”同时在《金》一书中先后四次出现了元宵节,浦安迪认为“冷热”象征意义在小说情节布局上占有重要位置,“在一年四季的周期循环里,不少最'热’的场景都被安排在最寒冷的几个月份里,而在中国传统的习惯里,这些月份又恰巧是人们最热衷于寻欢作乐的节令。这一章法的原理也许能局部地解释为什么元宵节在明清文人小说家的眼里特别富有魅力。整部《金瓶梅》的四季描写中多次提到元宵节,每一次都有特殊的深意存焉。”《红楼梦》一书中虽未在文中出现“冷热”的显笔,但家族运势的荣枯兴衰、个人命运的起落高低也与四时节令的场景相互映照,而呈现出一种从自然环境到情景氛围上“冷热”的参差对比。

元妃元宵省亲,突出写的是元夕之灯。省亲队伍还未来时,只交代了一句“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自此侧笔之处便可看出花灯之多。至一行来时,园内“处处灯光相映”的灯景由元春之目看去:“院内各色花灯熌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而后又至清流一带,只见两边石栏上悬着“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寒冬尚未着花的柳杏诸树由通草、绸绫、纸绢做成花叶,其上“悬灯数盏”,池中还有用螺蚌羽毛作就的荷花、水禽灯,“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而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这一小段观灯的文字果真是花团锦簇、华灯辉耀,各色形制的花灯点缀出大观园的灯火盛景。这次元宵节的满目繁华与元春省亲这一“泼天喜事”相映衬,越发显出这次元宵的热闹,但就在这喧阗欢腾的场景之中曹公却将凄凉伤感细密地交织于字里行间。

于元夕张灯一节,已足以看出贾府为省亲一事的铺张奢华。元春自园内外赏过灯后,“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其后游园及回宫时又反复叮嘱“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此时贾府家族兴盛恰如那华丽灿耀的灯火,殊不知正是省亲所花费的巨额款项成为贾府日后经济上不堪承受的重负,也是曹公于这热闹场景中暗暗透出的清冷色调。关于此次省亲共耗费多少银两,书中虽未明确点出,但溯至十六回,贾府预备盖造省亲别院特命贾蔷“下姑苏割聘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兼“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两项需支五万银子的使费。仅此细处,便可想见省亲所需耗费。而延至五十三、五十四回第三次元宵夜宴之时,又借贾蓉之口,提及省亲一事花费:“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其后写元春与家人内室相见,更是转入哀伤情绪,那段众人团圆的场景之中频频出现的却是泪水。见到祖母及母亲王夫人时,元春“满眼垂泪”,“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等围绕在旁的一众女眷,亦是“垂泪无言”。元春忍悲强笑劝慰家人,随后“不禁又哽咽起来”,众人上前解劝,而“又不免哭泣一番”,就连平日不轻易流露情绪的贾政于帘外问安时“亦含泪”。这次元夜的会面,元春前后哭了六次,从刚会面时隐忍含蓄的“垂泪”“呜咽”“哽咽”“含泪”,到见到亲近的幼弟宝玉,“一语未终,泪如雨下”,再到临回宫时最终无法抑止的“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留恋、幽怨、怜惜,种种心绪只得泪眼相对,其间的情感转折起伏让人可以揣想元春居于深宫备极荣耀背后内心的孤独落寞,也写出了元宵节庆背景下贾府一应人等的离合悲欢。脂评于十六回眉批曰:“偏于大热闹处写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牵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叹不了,悔不了,惟以大白酬我作者。”这种闹热中显出清冷的笔法为全书的整体悲剧意识反复皴染,使得文中始终笼罩着层层的悲凉之雾,营造出“盛宴必散”的末世氛围。元宵过后,园内外各处的灯还要挂到落灯时节,文中至二十回又借麝月“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一句,写出贾府元宵的花灯璀璨。

相较开篇隐喻英莲命运淡笔扫过和十七、十八回元春省亲以灯火之盛衬家族之兴,五十三回至五十四回对公侯之家元宵夜宴则是工笔细描一番。仅从文字上来看,五十三回前半写除夕祭祀前后忙碌之事,后半始写元宵家宴笙歌锦绣场景,延至五十四回才将华堂宴乐细细写来。此二回中曹公并未写城内市街元夕盛景,却将目光聚于诗礼簪缨之家宴席之上,这大概也与荣宁二府的世家背景相关,于陈设装饰、肴馔嬉游等细处皆可见出富贵气象。从此也可看出曹公写节俗自有其思量处,而不是一味渲染,笼统写去。

五十三、五十四回的这次元宵,实则可说是贾府兴衰的重要转折点。周汝昌论及《红楼梦》笔法结构时认为全书“以五十四回、五十五回之间为中界”分作两部分,“前扇写盛,后扇写衰,笔调气氛,截然显异。”他又指出元宵在《红楼》一书情节结构上的绾连作用,“在全书大结构总章法上讲,上元节是盛极变衰的关目。”以此一回元宵夜宴为界,若前半部分极写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后半部分则描写了三春繁华过后无力挽回的衰。那这次的元宵夜宴便不是流于表面的简单重复的节俗宴乐描写,而是于叙事内容之中用以刻画人物、氛围营造不可忽略的精心安排之处,其立意本旨更在借此寄寓作者对人生无常的深沉感慨与无尽悲凉。

元春省亲那次于文中曾粗略描写过府内陈设“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而这两回却先于屋内陈设上细加渲染,足见出府内富丽之景。花厅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还有摆放着旧窑茶杯的小洋漆茶盘,布满青苔的山石盆景,嵌有配色雅致折枝花卉并诗词的丝绣璎珞透雕紫檀屏风,戚序本五十三回回后总评:“叙元宵一宴,却不叙酒何以清,菜何以馨,客何以盛,令何以行,先于香茗古玩上渲染,几榻坐次上铺叙,隐隐为下回张本,有无限含蓄,超迈獭祭者百倍。”而最具岁时风味的则是各色旧窑小瓶插着的“岁寒三友”和“玉堂富贵”。岁寒三友为松枝、竹枝、折枝梅花,三者是冬日的时令植物,并不算太难得。玉堂富贵指的是折枝牡丹或芍药,这两种都是暮春盛开的花卉,正月寒肃,原本是不可能赏到这两种花的,而明清时期京城养花技艺已日臻成熟,能于温室培育出变季而开放的花卉,此种花卉呼作“唐花”,亦称“堂花”。《燕京岁时记》“唐花”条云:“凡卖花者,谓熏治之花为唐花。每至新年,互相馈赠。牡丹呈艳,金桔垂黄,满座芬芳,温香扑鼻,三春艳冶,尽在一堂。故又谓之堂花也”。明代刘侗《帝京景物略》卷三“草桥”条记:“惟冬花支尽三季之种,坏土窖藏之,蕴火炕晅之。十月中旬,牡丹已进御矣。”《日下旧闻考》卷一四九引《长安可游记》有:“燕地苦寒……其有进御者,皆为火迫而发,日月朝夕之艳,无经岁计也。”震钧《天咫偶闻》卷十亦云:“京师灯节,牡丹、芍药已开,皆从燠室中去。”从这些记录明清北京风俗的笔记中可看出,于冬日而赏四时花木,在当时已是稀松平常的事了。只是这变季而放的花木自然价值不菲,不是御用便是贵戚之家才能欣赏得到。这贾府内室的插瓶之花,是最能显示富贵侯门岁时节日气氛的清供,亦符合文中贾府公侯世家的身份地位。

元宵开夜宴,曹公又一次写了花灯。与元春省亲那次写室外火树银花的灯景不同,五十三回则将焦点对准了屋内的各色精巧花灯,同样是脂评所说“特犯不犯”之笔。若说前次的元宵灯景描写是全景的话,这次的便是特写:“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窗槅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这中间既有富丽堂皇的玻璃挂灯,又有荷叶造型可聚焦灯光且式样雅致的灯,呈六角柱体玲珑剔透带穗子的各式宫灯,另有用羊角熬成胶质冷却后制成的半透明的羊角灯、刺绣的戳纱灯,用琉璃、玛瑙等烧制而成的晶莹可爱的料丝灯,这些各处挂着的元宵花灯设计和制作都极为工巧。

除了满目华灯外,另一元宵节俗便是燃放烟火。十八回元春省亲那回元宵,仅一带而过,“贾赦等督率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并未详述烟火如星芒撒天的场景,而五十四回则将施放烟火这一元宵节俗细细写来。贾府放烟火时已近四更,“院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皆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花炮……外面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许多的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碎小爆竹。”明清时期烟火制作技艺已颇高明,明人沈榜《宛署杂记》卷十七“民风”条记有放烟火一俗:“用生铁粉杂硝、磺、灰等为玩具,其名不一,有声者,曰响炮,高起者,曰起火。起火中带连炮声者,曰三级浪,不响不起,旋绕地上者,曰地老鼠,筑打有虚实,分两有多寡,因而有花草人物等形者,曰花儿。名几百种,其别以泥函者,曰砂锅儿。以纸函者,曰花筒。以筐函者,日花盆。总之曰烟火云。勋戚家有集上百巧为一架,分四门次第传燕,通宵不尽,一赏而数百金者。”烟火较花灯更为炫目,飞电掣空,一时迸散,却又转瞬而灭,具有一种易逝的美感。这灿烂四散的烟花照亮了贾府喜庆热闹的元宵夜宴,也将元宵之乐推向了高潮。但同时烟花即逝隐隐对照着贾府也将由繁华鼎盛走向日后衰落颓废之境。有意思的是,在放烟火之前,凤姐于席上讲的两个不“对景”的笑话,却是这次元宵最后的绚烂场景中插入的一个冷笔。听过戏后,众人击鼓传梅,吃酒行令。素日善说笑话,肚内有无限新鲜趣谈的凤姐讲了两个正月半的笑话,一个一家子赏灯吃酒,一派其乐融融的热闹场景,最后却以“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戛然收尾,众人见凤姐“正言厉色的说了,别无他话,都怔怔的还等下话,只觉冰冷无味”。另一个是聋子放炮仗,即令听了这笑话后众人“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但终究也因笑话中出现的“散了”,而予人一种隐约不祥的预感。这两则笑话最后皆以“散了”结尾,隐喻着贾府的这场元宵夜宴也终将梦觉笙歌散,这一回在全书结构中明显地成为贾府盛衰的分界线。紧接的五十五回一开头便是后宫太妃欠安,凤姐小产身体亏虚,戚序本此回评语甚确:“此回接上文,恰似黄钟大吕后,转出羽调商声,别有清凉滋味。”此后,全文叙事逐渐笼罩于凝重而悲凉的氛围之中,至其后凄凉寂寞的中秋夜宴,更是只闻桂花阴里呜咽袅悠的笛音,预示着贾府走向不可避免且难以挽回的衰败。《红楼梦》元宵冷热叙事的交替运用,可以说体现了作者对人世离合悲欢的深刻理解,也与文本所表达的“盛宴必散”的主题思想相切合,在这种张弛有度的描写中,個人命运的起落、家族运数的兴衰在这种冷热笔调的反复叙写下,而具有了强烈而动人的美学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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