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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聊斋(延安文学)(许国华)
2021-02-04 07:29:56 延安文学 2021年1期

许国华

許国华,江苏张家港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扬子江诗刊》《骏马》等。

1

蒲留仙的夜晚是孤寂的,凄苦的,无奈的,也是心有不甘的。

“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这是蒲留仙在《聊斋自序》中所言的处境,令人倍感萧索凄苦。对于科举落第、仕途阻塞的蒲留仙而言,辞亲别家,坐馆缙绅,恐怕也是当时落魄文人无奈的选择。白天尚有几个童子可教,夜晚孤孑一人,形单影只,终年与之相伴的不过是“数卷残书,半窗寒烛”。此时此刻,蒲留仙蜷缩在“冷落荒斋”,只得“偎栏自热”,更是寂寞难熬,孤枕难眠。

而他设帐坐馆的东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东家府上娇姬成群,美妾如云,夜夜笙歌,旦旦欢笑,深深地刺激了蒲留仙脆弱而又富有想象的神经。蒲留仙曾在他的诗作中,极其形象地描绘东家的犬马声色、欢笑达旦:

丽人声价重红楼,日日弦歌近五侯。(《树百宴歌妓善琵琶,戏赠(其一)》)

笙歌一派拥红妆,环珮珊珊紫袖长。(《树百宴歌妓善琵琶,戏赠(其五)》)

五斗淋浪公子醉,雏姬扶上镂金床。(《戏酬孙树百(其二)》)

蒲留仙写作这些诗篇时的心态,无疑是艳羡与矛盾的。旷世奇作《聊斋志异》中的一个个美如天仙的花妖狐魅,只不过是寂寞难熬的蒲留仙,一厢情愿的白日美梦,画饼充饥式的意淫与自慰罢了。

试想,一个在科举上失魂落魄,长期的坐馆生活,缺少夫妻团聚的欢乐,“久以鹤梅当妻子,且将家舍作邮亭”(《家居》),内心的孤独是可想而知的。蒲留仙只能以假想聊为自慰,心神出窍,翺翔于他构筑的鬼神世界,只得在其“冷落荒斋”的聊斋中,幻想“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就不难理解,蒲留仙笔下的《聊斋志异》主角,多半为女性。无论是“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的狐女婴宁,“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的狐仙娇娜,“貌类神仙,丽绝一世”的鬼魅宦娘,“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的狐妖胡四姐,还是“宫妆艳绝,异香竟体,纤腰盈掬,吹气如兰”的花妖葛巾……一个个花妖狐魅,千娇百媚,温婉可爱,飘然而至,“生望见艳色,嚬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娇娜》)。

她们的来临,不仅给穷困潦倒的书生以赏心悦目的视觉欣赏,神秘新奇的感官享受,美妙无比的精神慰藉,而且有的成为穷书生一见钟情、春风一度的性侣情伴,有的成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红颜知己,有的成为琴瑟和谐、连枝比翼的娇妻美妾,有的成为魂魄相从、寄托来世的精神恋人,演绎了一个又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传奇和荡人心魄的友情佳话……

这些“丰姿娟秀”、“翩然若画”的花妖狐魅,年轻貌美,温柔多情,无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计名分,不要金钱,不但给书生以性爱的满足,而且往往能助书生发家致富,飞黄腾达,如“宗自娶嫦娥,家暴富,连阁长廊,弥亘街路”(《嫦娥》),替书生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如《侠女》《巩仙》诸篇。“不费一钱,得如此佳妇”(《双灯》),这等好事,“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些美妙无比、称心如意的穷书生的情爱艳遇,不过是蒲留仙贫寒失意后一厢情愿的白日美梦,或者是科举失挫后扭曲压抑的心理折射。在现实生活中,这些自然是空中楼阁、水中捞月,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然而,蒲留仙在他的梦幻聊斋中,全部实现了,过着“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翩翩》)的神仙生活,还美滋滋地享受着。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2

蒲留仙的心境是矛盾的,压抑的,甚至是扭曲的,略显变态了。

用现在的语言来说,蒲留仙外表虽是斯文,内心却是闷骚型的。他长年厮守的,是不懂风雅、只知耕织的糟糠之妻;长年面对的,是灰头土脸、荆钗布裙的农妇村姑;而他内心向往的,是吟诗作画、能歌善舞的才艺佳丽;内心渴望的,是珠围翠绕、妖娆可爱的天生丽质。

梦想总是美好的,现实总是残酷的。于是,蒲留仙在梦幻聊斋中,一次次地意淫“娟丽无双”的美人。

他坐馆的东家府上笙歌欢笑,时时刺激他的生理感觉,挑战他的心理防线。潜意识中,他有时难免会盼望那种春风一度、良宵千金的艳遇,解决他长期坐馆在外、缺情少爱的生理需要。但他生性“木讷”,长相不帅,家境贫寒,无官无爵,自然难以吸引貌美女性的关注,只好在梦境幻想中,渴望善解人意,妖娆可爱的美人:

“魏细视女郎,楚楚若仙,心甚悦之。然惭怍不能作游语。女郎顾笑曰:‘君非抱本头者,何作措大气?遽近枕席,暖手于怀。魏始为之破颜,捋裤相嘲,遂与狎昵。晓钟未发,双鬟即来引去。复订夜约。至晚,女果至,笑曰:‘痴郎何福?不费一钱,得如此佳妇,夜夜自投到也。”(《双灯》)

《双灯》中的魏生多少带有蒲留仙的性格,不敢“主动出击”,而“楚楚若仙”的狐女,漂亮大方,主动引领“惭怍不能作游语”的魏生,享受鱼水之欢,飘然而至,飘然而去,不要求魏生承担任何责任,且“不费一钱”、“夜夜自投”,不破坏魏生的家庭生活。

这自然是蒲留仙所期望的。《聊斋》中一个个“娟丽无双”的花妖狐魅,她们的倾慕对象、择偶标准,几乎都是一贫如冼的书生,是现实中蒲留仙的翻版。而这些美女,几乎又都是一尘不染,远离世俗的。怪不得这些美人,一不贪图荣华富贵,二不贪图功名利禄,唯一的目标,便是冲着蒲留仙式的穷书生而来,一遂蒲留仙们的情爱心愿:

“女郎近曳之,忽闻异香竟体,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肤软腻,使人骨节欲酥。……乃揽体入怀,代解裙结。玉肌乍露,热香四流,偎抱之间,觉鼻息汗熏,无气不馥。”(《葛巾》)

“少间,女悄然入,妆饰不甚炫丽,袍裤犹昔。……既就枕席,宛转万态,款接之欢,不可言喻。四更遽起,过墙而去。”(《阿绣》)

这些自然是缺情少爱的蒲留仙的性幻想、性压抑、性饥渴,甚至,蒲留仙梦想“双飞”,让“二美共一夫”,如《莲香》中“倾国之姝”的莲香与“风流秀曼”的李女,共侍桑生;《小谢》中“并皆姝丽”的秋容、小谢,共爱陶生。更有甚者,《嫦娥》中的嫦娥、颠当,索性玩起“制服诱惑”,“效飞燕舞风”,“学杨妃带醉”,变着法术让宗生“享受”历朝历代的美女,宗生开心地说:“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矣!”(《嫦娥》)

这是何等的惬意!蒲留仙妙笔生花,借一个个妖狐鬼怪故事,将现实中的意淫目标、暗恋对象变成了神仙眷侣。然而,蒲留仙只能永远停留在那个意淫与幻想之中,仅此而已,不敢再向前越雷池一步。

清贫失意的书生文士,被世俗社会所抛弃,但美貌女人向他们敞开了怀抱;他们在科场上失意落魄,却在情场上春风得意。蒲留仙无力改变现实社会和现实生活,只好以这种艳遇的幻想,在虚拟世界中,在“娟丽无双”的美女的身体上,寻找作为一个读书人和男子汉的尊严和成功,赢得世人的肯定与敬重,对现实生活的失落与沮丧,进行心理和生理上的自我调节、自我安慰和自我拯救。

这是多么可怕而又可悲的一厢情愿、自欺欺人式的幻想与意淫,但蒲留仙在此笔墨间,乐此不疲,借“异史氏”之口大声呐喊:

“阳极阴生,至言哉!然室有仙人,幸能极我之乐,消我之灾,长我之生,而不我之死。是乡乐,老焉可矣,而仙人顾忧之耶?”(《嫦娥》)

3

面对残酷的现实,蒲留仙纵然异想天开,还是保留几分清醒与明智的。他在《娇娜》的结尾处,师法“太史公曰”而写的“异史氏曰”评论中说:“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音,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

现实生活中,蒲留仙无资本拥有国色天香的美人,也缺乏一见钟情、颠倒衣裳的条件和环境,只好“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不求灵欲结合,只求魂魄相从,不求今生,但愿来世,寻找精神上寄托与慰藉。

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蒲留仙应邀到孙蕙(树百)任县官的宝应县做幕府,相识了“我见犹怜”的顾青霞。从此,顾青霞便走进了蒲留仙的心田,开始出现在蒲留仙的诗作和美梦之中。一部《聊斋诗集》,收录蒲留仙吟咏顾青霞的诗词数十首之多,这绝对不一般。

顾青霞,何许人也?她是孙蕙的侍妾,能歌善舞,喜欢吟诗写诗,擅长书法绘画,其时,大约十七、八岁,娇痴可爱,宛转动人,正是蒲留仙喜欢的类型,也符合他一贯的貌美风雅的审美标准。

孙蕙在与朋友相聚会客的社交场合上,常携顾青霞参加,让她吟诗助兴。在这样的场合,对蒲留仙而言,听顾青霞吟诗,就像听黄鹂啼鸣,是一种美妙的艺术享受。他在《听青霞吟诗》中,这样描述当时的感受:“曼声发娇吟,入耳沁心脾。如拔三月柳,斗酒听黄鹂。”

蒲留仙与顾青霞在文学艺术上有共同语言,蒲留仙为顾青霞挑选了一百首唐诗香奁绝句,以备顾青霞吟诵之用。对于这种寻常不过的谈诗论词,蒲留仙异常亢奋,用生花妙笔歌以咏之:

为选香奁诗百首,篇篇音调麝兰馨。

莺吭啭出真双绝,喜付可儿吟与听。(《为青霞选唐诗绝句百首》)

蒲留仙称顾青霞是让人称心如意的“可儿”,在内心深处早已将爱怜的情愫,化作亲昵的称呼——“青霞”。

蒲留仙是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对顾青霞一见生情,日久弥深,却又无法表白,只能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深深地埋在心底,浮现在梦境,倾注于笔端。

于是,寂寞的聊斋中,蒲留仙独坐凝思,“谈词风雅”、“曼声娇吟”的林四娘,“妙解音律”、“婉妙无比”的绿衣女,“病态含娇,秋波自流”而又“颇解文字”的白秋练……接二而三,翩然而入,陪伴书生吟诗唱曲,慰藉书生孤独的心灵。当然,她们无论在形象、声音、才艺上,都酷似“我见犹怜”的顾青霞。尤其是那个连锁,有着顾青霞一样的嗜爱,“字态端媚”抄录连昌宫词;有着顾青霞一样的才艺,“低首哀吟”唐诗,曲调“醉人胸臆”;有着顾青霞一样的神情,“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凡此种种,活脱一个多才多艺的顾青霞。

或许,聊斋过于寂寞、沉闷,响起了小谢顽皮可爱的打闹嘻笑声,传来了婴宁在满庭豆棚瓜架之中的娇痴欢笑声……一颦一笑,颇有几分顾青霞“那更笑处嫣然,娇痴尤甚,贪耍晓妆残”(《西施三叠》)的味道。

蒲留仙用这种特别的方式,将这个特别的爱,给了特别的顾青霞。顾青霞是符合他审美标准的风雅女性,正是他“梦里寻她千百度”的那个精神上的寄托与慰藉之人,或者说是他的梦中情人。不过,这是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恋,蒲留仙用幻异曲折、跌宕多变的笔墨,将之隐藏在《聊斋志异》诸多篇章的字里行间,渗透着丝丝爱怜和隐隐痛楚。

4

顾青霞也是不幸的。

面对美妾如云,孙蕙风流倜傥,快活成性,沉湎于纸醉金迷之中。作为他的侍妾,顾青霞也是很痛苦的,无法从孙蕙那里分享更多的爱怜。后来,孙蕙上京城当官,将顾青霞抛弃在老家的荒凉山村。蒲留仙曾作组诗《闺情呈孙给谏》,又作《孙给谏顾姬工诗,作此戏赠》七绝八首,模拟顾青霞的口吻,思念万里之遥的郎君,第三首诗这样写道:

今日使君万里遥,秋闺秋思更无聊。

不知怀远吟思夜,拈断湘裙第几条?(《孙给谏顾姬工诗,作此戏赠》其三)

顾青霞多愁善感,长期过着郁闷寂寞的生活,年仅三十三、四歲便香消玉殒。消息传来,蒲留仙悲痛欲绝,将深藏心中多年不曾表白的爱慕之情,一倾笔端,一览无余地喷薄而出:

吟音仿佛耳中存,无复笙歌望墓门。

燕子楼中遗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伤顾青霞》)

不求今生,但愿来世。蒲留仙寄希望于顾青霞来生有缘,就像《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和柳梦梅那样生死相许。蒲留仙对顾青霞的爱恋,是那种纯精神的柏拉图式的爱恋,用他的话来说,那便是“色授魂与”(《娇娜》),是一种从外貌吸引到心灵相通,超越纯性关系的爱恋。这种爱,是心灵的呼唤,精神的追求,理想的寄托,强烈而持久地深埋心底,直至永远。

如此动人心魄的篇章,《连城》《宦娘》诸篇,便是最好的注解。《连城》写乔生与连城的知音之恋,促成其恋情的“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一诗,便是蒲留仙从自己《闺情呈孙给谏》组诗,一字不改地移植过来。《宦娘》中女鬼宦娘与人间书生温如春相恋而不能结合,就相约来世,不过是“牡丹亭下吊香魂”的小说演绎,文中感人至深的“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一词,也是从蒲留仙原有词作《惜余春词》,原封不动地复制过来。显而易见,这两篇中都能寻觅到顾青霞的身影,这两首感同身受的诗词也与顾青霞有关,折射出蒲留仙刻骨铭心的精神寄托。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辞》),蒲留仙写了数十首吟咏顾青霞的诗词,不知顾青霞当时能否读到?顾青霞是聪慧而又敏感的,字里行间蕴藏的丝丝爱怜,不可能不会感受到。无论以后出现像司马相如、卓文君那样“凤求凰”式的“比翼高飞”,还是像陆游、唐婉的“错、错、错”式的“人成各,今非昨”,都将是文坛佳话、爱情传奇。

顾青霞能诗善画。然而,我没有看到顾青霞的诗词,哪怕是片言只语的诗句也好。蒲留仙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吟咏,不可能不触动她多愁善感的心灵,她定会在诗作中有所流露。当年,唐婉在沈园读到陆游的那首“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钗头凤》词,尽管“欲笺心事,独语斜阑”,但依然写下了“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的和词。

也许顾青霞压根就没有读过蒲留仙的那些诗篇,或者蒲留仙压根就不准备给顾青霞读那些诗篇,就像蒲留仙对她的爱恋一样,虽然强烈而又持久,固执而又坚定,但始终只是一种精神式的暗恋,不曾表白,也无需表白,像那些诗篇一样,将其束之高阁,深藏于聊斋的故纸陈堆之中。

灯火摇曳,黯然如豆。蒲留仙眺望聊斋窗外,黑影绰绰,狐声悄悄,恍如隔世,大声疾呼:“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聊斋自序》)

谁知我心?谁解我心?一部《聊斋志异》,四百九十余篇,用传奇、志怪笔法,岂止“姑妄言之姑听之”?

聊斋寂寞依旧,林塞宁静依旧。一切的一切,都沉寂在千古奇作《聊斋志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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