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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形的站台(散文)(刘勇)
2021-05-31 02:45刘勇

火车站离我们村直线距离也就一里多,如果不是梁顶土丘遮挡,一眼就能看见。火车站是村庄的一部分,和自己的腿一样, 我们与外面的世界一下变得很近了。外地人若问:你是哪个村的?村人生怕别人记不住:火车站火车站,和俺村紧挨着!问的人呀一声,眼里异光闪烁,而村人一得意就忘了告人家村名。三舅那年相亲,第一句话就说,俺在火车站当装卸工!这话是姥娘教的。不多日,三舅就把三妗娶回家了。

家了。长长的站台,大块的水泥板上都有菱形图案。数学老师讲几何图形时,我觉得菱形特别好,直来直去,有棱有角,不像圆呀椭圆呀油头滑脑。绿色的铁皮火车咣当咣当停靠在站台边上了,车门的踏板正好与站台齐在一个平面,布鞋、军用球鞋、很少的皮鞋、极少数的高跟鞋,轻松踏上布满菱形图案的水泥站台,好像格外踏实。

从车厢出来,隔十几步远,迎面石砌高墙怀着十三级台阶,五六个人一字并行也互不磕碰。上去又是一个平台,平台上也铺着菱形图案的水泥板,候车室就端坐在上面。候车室比村里拆了的龙王庙宽大多了,大门大窗,墙面喷成了土黄色。屋顶中间的三角形女儿墙,刻着鲜红的人民铁路路徽,十分耀眼。村干部觉得候车室的女儿墙雄伟壮丽得不行,革委会屋顶也照着仿做了,可上下左右,瞅来瞧去,怎么瞅也不雄伟,怎么瞧也不壮丽。比例不协调也就罢了,三角形女儿墙光秃秃、空落落的,像丢了魂似的。刻不来什么徽,刻个五角形总该可以吧? 但就是什么也没刻,这实在是一个严重的疏忽。

对我而言,候车室门口四姑娘卖的瓜子最具吸引力,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香的瓜子。我能吃出的味道也就茴香、花椒、大料等三五种, 然而这瓜子号称“十三香”,其余的滋味竟一直未能品尝出来。或许因为这十三香瓜子名气太大, 就敢欺客,卖时从不用秤,一个硬纸糊得形似粮仓的容器,一粮仓要一毛钱。瓜子相互支架着,她才不给你摇一摇呢。好不容易满仓了,四姑娘又硬是用食指肚将尖出的部分抹平了。瓜子唰一声倒在我们衣襟上,又发现粮仓里还垫着厚厚的硬纸板。若掌心的钢镚不足一毛, 她就大量往出倾倒,那情景实在惨不忍睹。每当这时,我们会瞅见她皮肉松弛的腕上戴着碧绿的玉手镯,就觉得应该叫她四老太,就怀疑她一定是地主资本家的姨太太。后来形势紧了,镇里的基干民兵将她赶回县城,当资本主义尾巴割了。上中学路过火车站,嘴里不由得会生出满口的津液,看到候车室门口总是空空荡荡的,也就尽量想四姑娘的好, 有几次她好像也多抓了一小把,那纸壳容器也尖尖的成为过真正的粮仓。

候车室里还有一个小卖部,糖果烟酒与县城的种类和价钱差不多,唯有三尖既便宜又好。不仅面积大一圈,而且糖多油大,又全是白面,不像县城的总掺玉米面。焦黄焦黄的表皮上,浅浅的凹下去几道白线,构成了我喜欢的菱形。我总是顺着斜线掰,其中几个完整的菱形,这块是姥娘的,那块是妈的,另两块是大舅和三舅的。这样,既不偏三也不向四,剩下的边边角角虽统归我了,也不显得多贪多占。至今我都坚信,三尖上那些浅浅的斜线,就是用来使分吃时可轻易做到公道。也许正是因为这些, 大人孩子一旦攒了几个闲钱,都会到火车站来买。但也会遇到一些问题。比如,你得有全国通用粮票。又比如,每次从火车上抬下来的三尖就那么一小纸箱, 所以必须把握好客车到站的时间,你倒是提早排队等了,圆下巴小眼睛的王师傅却说,散了吧散了吧,今天没接上货,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老舅见过很大的世面,他在绥远甚至俄罗斯做过生意, 曾经十分花天酒地,自然能品出烧酒的好赖。他咂咂嘴说,磨脑白那酒,糟味太重,小沱,你给老舅到火车站去打了来。老舅一直认为那酒是从火车上运过来的,当然会好。老舅的票票总是新新的,他常趴在村供销点的柜台等着换新票票, 好像新票票比旧票票值钱似的。有人捉他大头, 换一块的新钱多要他五分,他也会摇摇头认了。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把锡质的扁壶,上面刻着奇奇怪怪的洋字。我把扁壶和六毛钱举给王师傅,硬声硬气道:买四颗水果糖,其余打酒! 王师傅的小眼睛对着我们眨几下,终于抄起酒提子,开始抱怨老舅,这壶嘴小他妈的!上次老舅摇了摇锡壶, 觉得分量不够,我实说了,给你跑腿还挣不来两颗糖? 这次因为和牛牛两个人去的,自然需要多买两颗, 锡壶里晃荡的声音就明显比上次剧烈。牛牛说,这还不好办?就对准壶口滋了一小股尿。老舅晃晃,动静不大,眯着眼细品,咂咂嘴,这世风日下的,火车运来的酒还掺水?

村里大人小孩,都把绿铁皮的客车叫菜花蛇,拖着黑车皮的货车叫黑乌蛇。孩子们鼻子灵,黑乌蛇擦着村边驰过,有时会撒下一路异香,大家就跟着村里的装卸工往火车站跑。黑乌蛇停在货场,十几节煤车的后面挂着几节闷罐子货车,浓稠的异香就是从那儿散布出来的。铁车门哗啦一声撕开,里面一层一层,挨挨挤挤,全是柳条篓。有人说是苹果,有人说是梨,也有人说是香瓜,猜后一种的受到了众人的耻笑———他忘了季节,天都有些凉了。 装卸工的任务是要将其中一节闷罐车里的果篓, 搬到另一道铁路上停着的空闷罐车上,随后发往不知是哪里的地方。开始,装卸工只是将掉到地上的苹果给孩子们解馋,实在不够分时,才从篓子里掏几个出来,尽量做到公平分配,但看到孩子们黄嘴鸭似的张着的小嘴和鸡爪似的高举着的小手,不知谁就动了恻隐之心,失手将肩上的果篓真的就砸在地上。哇哇一阵乱叫,所有的屁股顷刻间就覆盖了四处乱滚的苹果,口袋、兜肚都沉甸甸的了,地上的烂果也全吃光了。那一天,全村的房舍中都填满了奇异的果香。

填满了奇异的果香。我还记得候车室北面有几排平板房,有一个穿白连衣裙的小姑娘,会从那儿飞成洁白的蝴蝶。轻巧的白色凉鞋总是腾挪在一根铁轨上,永远也不会掉下来。裙上黄色的碎花, 清新得像河滩上的蒲公英,就那样含珠带露,盛开在我们村学校的小操场上。她是学校唯一穿裙子的女生,尽管她父亲不一定高举信号灯或扳道岔,她也从没穿过打补丁的红棉袄,但我们却一致把她当成了铁梅。男生厕所的墙上写满了铁梅,还画着一些图案,打了许多。

候车室经常放映电影, 里面阔大无比,人们一说话,嗡嗡嗡的,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描了厚厚的毛边。不用挂幕布,放映机直接将画面打到侧面没窗户的白墙上,人的头发丝清楚得一根是一根。记得一个罗马尼亚的电影, 其中有个场景,一个男的头痛了,弱弱地问另一个年龄稍大点的阶级兄弟,你有阿司匹林吗? 想不到这位阶级兄弟却恶狠狠地说,回家找你老婆去取吧!男生们总拿这两句台词对着铁梅阴阳怪气地模仿,当说到“老婆”这两个字时,都把眼光齐齐聚到铁梅身上,窃窃坏笑一阵,终于耐不住,哄一声就鸟兽散了。

最后一次见铁梅是二十多年以后了。她一手提着拉杆箱,另一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起大腿侧的黑色长裙,正从火车站的台阶上往下走,我看见她脚踝处有一只蓝色的蝴蝶刺青。恢复高考后,她连个中专也没考上,同学聚会也从不参加。从同学间传递的消息得知,她曾在省城火车站给人照相,结识了一个男孩,那年严打,男孩被抓,公安人员在她的住处搜出了一些赃物,作为窝藏犯她也被判了刑。我和她在站台上相对而立,突然觉得脚下那菱形图案变得像刀片一样锋利。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打破沉默,就问了句:还记得“你有阿司匹林吗”? 想由此破开话题,好接下来和她道声歉。意外的是,她突然朗声大笑:“回家找你老婆去取吧! ”我也哈哈笑了起來,和她的笑声缠绕在一起,压住了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和她道歉显然是多余了,她并不需要。貌似恶狠狠地耍流氓,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喜欢极了才背地里比着下流。女生不也骂男生死呀什么的,这里面其实也暗含着喜欢的意思,至少也是不怎么讨厌吧。

么讨厌吧。车窗里她挥动的手臂渐渐模糊,火车很快融入了远方的浓雾之中。等我再回到故乡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儿时的铁梅,又往何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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