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高考
文/吴馥香
上初中一年级时,我离开村庄到当时的公社学校就读,开始懂得“居民户”和“农业户”这样的概念,并懂得那个时候它们之间的极大区别。
那时我才知道,我们班同学中,就有几个是“居民户”。他们脸部的皮肤不像我们一律的菜色,他们吃的米和我们不一样,穿的衣裳比我们更漂亮;最重要的,他们考不上中专或大学,可以招工、招干,或者当三年兵后直接安排工作。总之,在我们眼里,他们是“命好”一族,不像农业户,将来大多要面对“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改变命运的,只有考上去一条路。
对于居民户,我们农村娃很是羡慕,因此,居民户同学饭盒里蒸的不知是因囤积过久还是没有碾白的沉黄米,在我们看来,也远比我们农家人白白的米饭来得香软而高级。
因此,当时同学中很自然地分成两派,居民户不用认真读书也不太愁后路,他们有钱吃食堂里的肉和区别于咸菜的“水菜”,是可逍遥一派;农业户天天吃着自家腌制的咸菜,偶尔浇开水配饭,因惟有华山一条路,乃是苦读一族。
若考不上中专或大学,农业户的学生就卷铺盖回老家作田,做一辈子的农民。但苦怕穷怕了的农民还是希望他们的子女能脱离农村去寻找更好的出路。
1982年暑假,花季年华的我陷于人生十字路上第一次痛苦纠结,不知何去何从。
我恼恨数学科,但它很快就给我报应,82年那场高考我以45分全班倒数第二的数学成绩,输掉了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那场较量。离当年师专线仅三分之差,我的前途就这样岌岌可危:回乡下种田显见得不适合我的书生气质;若再返校补习,一向靠哥哥支持的我心底茫然,他们还会再让我复读么?即使复读,一年后会不会又似此一切泡汤呢?
我郁闷沮丧,整个夏天不言不语。有一段时日,我躲到很远的山上砍柴,挥汗如雨,却挥不去阵阵烦愁;我不想回家,躺在树阴下看天空,浮云飘飘忽忽,一如我缥缈的前程。夕阳将落时,挑上沉重的大柴,重担磨痛柔弱的双肩,我噙泪狠命对自己说:“挑死你,谁让你笨!”大堆的蚊虫嗡嗡然紧跟着我,似在嘲笑,这一路无法逃出它们的追逐,我颓然坐在山路口,难过地想,这就是我的生活吗?
两个哥哥已分家独过,他们靠耕种谋生。对于我的失利,二哥保持他一贯的威严没说话,这又比什么都让我难受,我自知不争气,不敢正眼看他,二哥原是一直让后辈害怕的人。大哥却是说话了,在一次发脾气的当儿:“你读的什么书!钱扔进溪里还有响声,你读出什么名声了,啊?”大哥说的没错,我无言以对,默默盯着庭院里的石榴树发呆,那是远逝的父亲生前所植,叶茂枝繁,惟花,无果。父亲咋走得那么早呢,我的心里绞着痛。
那个年代,母亲爱莫能助,她能给我的,只有生活上的一些照料。
那个夏天的夜晚漫长难熬,我记不清做了多少恶梦,每个梦里都是名落孙山的焦虑苦痛,以致于这样的梦魇刻在灵魂深处跟了我许多年,半夜里折磨我脆弱的神经。
秋天里,又一个开学报名的日子到了,这个读书开始的季节让我条件反射地想到了上学。我终于心有不甘,开口向二哥请求让我复读。严厉的二哥在培养后辈这点上秉承父亲的理念,明智而果断,我用向来不习惯的表决心的语言表达了我的意志:再给我一年,我一定考上!
二哥没有多话:“家里什么条件你知道,你如果读得出去是你的福气,今年差三分,让你再回去读一年,只一年,如果还考不上,那就莫怪了!”
我含泪使劲点头。大哥和姐夫一并支持,我打心里感谢他们。那个年代的农村,我这个抱养女儿,本来只有干活的份。
我到了县城一中补习,在补习班里,因为我的高分和肯学,我受到了老师重视,成了班里学习委员。有一个分数比我高的居民户同学,本来已经由师专录取了,但她的理想是厦门大学,于是选择复读之路。她读得轻松,我读得压抑,因为我只有背水一战。
松懈无力的时候,我到教室外林阴道上疯狂地跑,龇牙咧嘴地跑,直到跑出了志气,赶走了惰气。
看书想睡的时候,我于太阳穴后脑勺涂上万金油风油精,学习古人“悬梁刺股”精神,拔拔头发,捶捶双腿,想方设法驱除疲劳。
1983年暑假,当难熬的等分时间已到,我到大队部唯一一台手摇式电话机前摇响了电话:“总机吗?请接县一中。”当另一头响起我熟悉的老师声音时,我紧张得手和声音都在发抖,老师用同样大声的高音喊道:“你上线了!最起码是师大的线!”我还在抱更大的希望:“厦大,我能上吗?”老师犹豫了一下:“也有可能,或者差一点,反正能上就是了,高兴吧!”
这一年秋季,我被福建师大中文系录取。我是应该高兴的,虽然没有考上我更为心仪的大学。人就是这样,虽不知足,但面对现实,仍是要知足。和前一年比,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
二哥高兴地推着板车,板车上装满谷子,这些谷子可以换来我“农转非”的户口,这就是当时的现实。事隔几年,他培养大儿子考上重点中专,也推着这一板车谷子换取改换户口的证明。
我的拼搏,终究有了成果。在师大长安山读了四年书,我回到家乡,教着和我当年一样拼搏的高考的学子,把一届届学生送上高等学府。用知识改变自身命运的同时,为社会尽着更大的力,算是实现价值了吧。
志气在,激情在,幸福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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