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澄
我好奇的问龙龙,其实我在江湖上也听到了一些传闻,可否验证一下?
龙龙把刚吸进嘴里的烟使劲了一下,又吐了出来,眯着眼睛深沉的笑了,然后说,传闻基本都是真的。
龙龙并没有听我的问题,但却知道答案,对于江湖的传闻他是了解的,或者说他依旧活在江湖里。
这一点从一开始就看了出来,他喜欢喝酒打牌,一年要喝三百六十天。人还没进店,店门口找他喝酒的朋友已经提前到了。酒桌上不停的接打着各种电话,帮忙疏通人情世故和复杂关系,我和他的两次相约都在中途被电话叫走,换了酒桌。
龙龙说这些人叫我去吃饭,很多都是为了撑面子,到酒桌上一介绍,这是我的小兄弟,利福德辣子鸡的老板。
只要是库尔勒的人,一听就懂这句话的分量,既涨面子,还佐证了其江湖地位。
他似乎既享受又厌倦于这样的名头,当年的叱咤风云已被时代淹没,但利福德这个名号一直都不曾离开这座城市。
其实,最初利福德辣子鸡的老板不止龙龙,还有他的姐姐和姐夫。姐夫2022年突发疾病去世,如今只留下这一家店,老干部大厦楼下,龙龙、姐姐还有大哥如今都在这家店里上班。
我上门找龙龙聊天,他觉得我们这种方式太无聊,就问我道,能喝酒不?
我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形,好像要继续下去最好还是识相点,于是说,能喝点。
他听后连忙说,快点坐过来一起。把我招呼到他的一帮朋友跟前坐下。
我说,可是我开车来的。
龙龙啥话都没说,就打电话找了代驾,我眼看着没了退路,只好接受。
利福德辣子鸡在库尔勒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库尔勒没有人不知道,甚至可以说那几年的饮食江湖属于利福德。
我和无数人一样对这家店充满了好奇,江湖中传说的大起大落之经历听着让人唏嘘,消失了的六年时间里,太多的人百般寻找而不得味道,有人说老板已经不在了,有人说老板赌博倾家荡产跑路了,也有些店说是他以前的厨子开的。总之,大家都在苦苦找寻原先的那一味道。
好在,我找到了这家店的真身,并且有缘一叙,龙龙为人爽快,把所有都告诉了我,也让我有幸见证了一代江湖。
龙龙行三,76年生人,上面有大哥和二姐。1994年,龙龙、二姐还有姐夫开了第一家利福德辣子鸡,据他说也是当时库尔勒的第一家辣子鸡店。
姐夫姓句,江湖人称句哥,道上无人不知。当时在乌鲁木齐一家出租公司工作,辗转于乌鲁木齐和库尔勒,经常路过沙湾吃辣子鸡,认识了一名只有十八岁年轻厨子,于是几个人商定后便回库尔勒开了店。
刚开店的全部资金只有两千块,龙龙辞去了中巴车司机的工作。一开始效益不太好,年底就有点撑不住了,可到了95年初就开始火爆了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一直火到2011年。
龙龙说当时生意太火爆了,光库尔勒就开了三家店,还不包括阿克苏等其它地区,每天营业额入账好几万。当时的利福德辣子鸡在库尔勒可谓光芒万丈,处于社会纵横交织的核心圈,由姐夫句哥主导。
那个沙湾来的厨师干到2001年就被人挖走了,但店里的生意丝毫没有受影响,家里几个人都会炒鸡,技艺早就触类旁通了,其中属姐夫的技艺最高。
这种突然而来的财富让一家人变得飘飘然,每天都过的觥筹交错,小江湖也是风起云涌。龙龙说自己当时每天都要花个小几千块,看上的新车不犹豫就拿下,江湖上遇到看不惯的人就开打。
我听着哈哈一笑,说如今反差不小,他听了也不介意,说当时派出所的人都来找自己办事。
我笑着说,那你快成黑老大了。
他听完也笑了起来。
生意一直火到2011年,姐夫半个月之内赌钱输了两千多万,两家店以五十万五年租给了别人,还有一家店留给大哥,一顿操作下来还欠五六百万的账,家底已经败光。当时还有人出五百万买利福德辣子鸡这个牌子,我们硬是没有卖,也好在没有卖。
经历了这样的大起大落,我和姐姐姐夫离开了库尔勒去外地谋生。而留下来的这几家利福德辣子鸡不到三年,全部关门,包括大哥开的那家店。这就是当年大家找不到正宗利福德辣子鸡的真实情况。
我问龙龙怎么不继续留在库尔勒,这样生意还稳定些。
他说因为当年太风光,败了就没法在继续呆下去,面子上也过不去。几个人辗转到了阿克苏、喀什,还有河南、河北,用了六年时间在外漂泊打工还账。
结果,全部失败了。
2017年,我们一家人不得不接受了这一切,回到库尔勒重头再来,把店安在了老干部大厦下面。
龙龙并没有详细说那些年在外漂泊的情况,但试想一下就可以知道,一定是历尽艰辛苦楚的,这种苦并非只来自谋生和还款的压力本身,还有内心巨大的落差感。这种身心上的落差会留下伤疤,在龙龙身上就可以感觉到。但这种磨砺也是每个人生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或多或少,或深或浅。我所接触过的所有人当中,一开始就顺到极致的人无一例外会经历大的翻车,落到低谷后再重新开始。有些人因此消沉,也有些人因此而成熟。
龙龙指着刚从店门口出来的一个年轻女子,笑着说这是我的“贱内”。
我问他,那这六年时间你的老婆和孩子怎么办?
龙龙说她们就在库尔勒生活,老婆照顾女儿,女儿现在已经考上了长沙的一所大学。这六年我没让老婆出去打过工,就只负责在家陪孩子,因为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破败的样子。
我理解他所说的处境。
龙龙说当年最近的人反而把自己踩的最狠,那段时间真的看透了很多人和事情。我为人还算不错,大家在我2017年回来后还是愿意跟着干,现在后堂炒鸡的是大伯,河南老家的亲戚。我走了以后他在另一家辣子鸡店干厨师,回来打了个电话他就过来了。
其实我们算是一个家族店,店里的厨师和帮忙的人几乎都是河南老家来的。我们落魄了以后,这些人很多又回了老家。
我们三兄妹做生意团结,从来没有吵过架,即便是姐夫输光了钱,都没有红过脸。说到底也是白手起家,没什么好害怕失去的东西,而且事情也是姐夫提出的,最多就当没这回事。
姐夫算是发起人,也是最能来事的人,利福德辣子鸡的兴盛就是靠他,后来输钱的也是他,他就是人太好了,那时候把别人钱赢光了以后还借钱给别人,然后继续玩,这样下去怎么可能不输。车的后备箱里放的全是现金,堵起来输的真快,那么厚的家产不到半个月时间就没了,跟做梦一样。
姐夫2022年去世了,他身体不好,做过两次心脏搭桥手术,他在家人心目中地位很高,大家都很尊敬他。
2017年,我们又回来在库尔勒开店。本来还是有些担心,但没想到第一天就开始火,库尔勒人还认这块牌子,很多老顾客都回来了。现在欠的钱已经还清了,店里开始盈利,这家一百多平的店每天营业额一万多,很多鸡都送往内陆,目前我们只开了这一家店。家里这两年事情比较多,老爹去世、姐夫去世,还顾不过来考虑开分店的事。
但我这个人爱较真,还是想证明自己给别人看,以后打算去内陆开分店,比如女儿上学的地方长沙,我还想把以前失去的都挣回来。
龙龙身上的江湖气丝毫未见,依旧活在昔日的荣光里。
说到这里时,大哥跟二姐也从店里走了出来,身上还绑着围腰,大哥在后厨炒鸡,二姐跑堂招呼客人。这会儿该上的菜已经基本上完,所以有了闲暇功夫。
大哥二姐聊到当年的事情时,两眼放光,手舞足蹈,两个五十多岁的人像个小孩子,似乎生命定格在了那年的江湖里。
大哥一张嘴就说个不停,二姐比较沉稳,但情绪也随之波荡起伏。
我问二姐,你们几个当年是一种什么生活状态?
二姐说天天都在外面跑,我们几个每人一个场子,招呼各路朋友。店里的事情安排完就没事了,有大把的自由时间,就等着钱进账。
大哥也兴奋的讲着当年跟人打群架的事情,还不停的后悔自己当时的操作不到位。
大哥和二姐高兴的调侃着弟弟龙龙,说小时候家里就他吃的最多,爸妈把好吃的也都给他吃,结果反而他最瘦。
龙龙说兄妹三个从来没有红过脸,什么事情都是商量着来,即便经历如此大风大浪也也不曾损伤一丝情感。
大哥和二姐听后点头。
我想,这或许就是他们当初成功的关键吧。龙龙说成功的因素里技术占80%,人缘只占20%,但在我看来人缘的因素应该还要多些。
大哥和二姐也都爱喝酒,我们不停碰杯,一时间大家都深深陷入当年的情愫之中。
我问二姐,姐夫离开对你的影响大吗?
龙龙的眼睛也盯向二姐。
二姐说,肯定大啊,完了便沉默不语。
看得出来,姐夫不在对一家人的影响都是巨大的。但一家人依然需要为了生活继续奔波,把自己裹挟进日子的漩涡里,有时竟忘了那些荣光和痛楚,直到被提及。
时间越来越晚,二姐提醒我对面的小伙子负责给你开车。说完,对面的小伙子随即投来示意的眼神。
原来这就是龙龙给我找的代驾。
开车回去的路上,这哥们儿跟我说自己已经跟着句哥干了十几年,至今有事还是随叫随到。
我问如今店里生意怎么样?
他说已经做起来了。
我听了心里高兴。一份轻浮的成功随着时代的大浪淘沙而没落,但另一份成熟却随着岁月再次跃起。而这次,才真的可以行将致远。
句哥不在了,但属于他的江湖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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