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年份

 

 

 

　  最好的女人是威士忌，无论十二年、二十五年，只要酒好，其实差别不大。我三十岁时认识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香醇可口，而且余香一直延续到今天。我五十岁时又不小心认识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孩，天真可爱，皮肤弹跳得如清晨我家对面公园里的麻雀，更重要，懂得体谅老人家。

 

　  这种女人──对不起，这种威士忌，喝纯的，得慢慢喝，让酒香环绕在我们周围，醉人的不只是酒精，是那种气氛。我喜欢加冰块，不是便利店卖的碎冰块，而是酒馆自制，那种大大一颗，放进玻璃杯内，就像一尊弥勒佛般，安稳地坐在那儿，酒倒进去，顿时金黄的色泽照亮每个人的心情，偶尔摇摇杯子，听那冰块撞击玻璃的声音，清脆，如同女人发出的娇笑声。

 

　  如果你不是常喝酒的人，有时候却需一杯转换情绪，那么请试试威士忌，没有压力，不需要焦虑，她一晚上以浅浅的微笑陪着你。

 

　  那年她四十五岁，未婚，事业顺利，感情空窗，于是在威士忌与冰块之中她告诉我，没有期盼，人生变得简单许多，所以也不希望男人对她有期待，因为任何形式的期待都过于空洞，像冰块里空气所形成的泡泡，看起来挺有趣的，却依然只是个泡泡。

 

　  二十五岁的女孩？喔，彻底不同，她当然充满期待，浑身上下都是期待，恨不能在一分钟内把她所有理想和抱负全说出来，但和其他同年龄层的女孩不同，她也能安静坐着，也会晃晃手中杯子里的酒和冰块。

 

　  男人经历一整个白天的忙碌，这样的女人和这样的威士忌一旦结合，酒馆内会浮现一股温馨又如同树林内才有的騒动，吱吱、嗦嗦，绝不会轰轰。

 

　  要是你的年纪没那么大，我的意思也是，你的个性没那么成熟，屁股上挂枚炸弹、手里握着打火机，随时有企图点燃引信的冲动，见到酒瓶即想到酒精，见到女人即臆想结果，那么，你何不来点伏特加，要冰镇的，连杯子也得刚从冰库内拿出来。

 

　  对，有种女人很伏特加，很冰冻，明明透明的酒，倒进经过接近零度长期冷藏带着雾气的不透明小圆杯子里，当即感受到强烈的欲望。放得凉透的酒一口饮尽，由丹田一路往上升的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灼热。此时恍然明白，天雷勾动地火就是这股劲。

 

　  是的，我想你一定连伏特加还来不及吞下肚，才在嘴里转，便恋爱了。她坐在那儿怎么看都像是盆火，烧得旺，烧得橙黄，烧得吱喳响。老远感受到温度的上升，然后你便燥了。一如你跟几个男人窝在街口看着两个短裙女孩幌过，你小声地喊，骚；却不知才走过去，将香水味的尾巴扫过你们这几个惹人厌家伙的女孩说的话，其中一女孩扔下一地的眼白说，燥。

 

　  我是男人，我清楚，见到动人的画面，不由自主、莫名其妙便燥得浑身发烫，即使跳进水槽，看起来也降不了温。

 

　  当然当然，喝酒不能忘了葡萄酒。这时得心情平静、夕阳西下，空气里再有点什么花呀草的气息更佳。

 

　  红酒讲究产地、讲究年份、讲究甜酸度、讲究decant让酒透透气，更讲究喝的场合与喝的对象。我最在意的仍是对象，她得再优雅些，手指细长白晰举起杯子摇晃，小口樱红尝着酒，再朝我挤挤眼说：

 

　 「有情绪了？」

 

　  没错，有情绪享受夜晚啰。

 

　  但红酒也挺烦人的，学问深奥、仪式复杂、配菜要对，而老婆则在手机中叨叨念着：

 

　  「少喝酒，小心肝。」

 

　咦，她叫我小心五脏六腑里心肝脾胃脏的那枚肝呢，还是她今天哪根筋不对，误把我当成她的宝贝外甥？

 

　  我喜欢喝酒的感觉，不是很喜欢其中的仪式，红酒毕竟太做作了些，可是我没有选择，红酒的女人，令人着迷呀。

 

　  很多年前我迷恋某个热爱红酒的女人，她总穿黑短裙配黑丝袜与黑高跟鞋，因此当她坐在吧台椅上，白嫩的手臂上是高脚酒杯，灯光中见暗红的液体缓缓幌动，男人不由分说地便醉了──或者，头昏了。

 

　  她问我要不要去她家再喝？有拒绝的理由吗？

 

　  接下来就更复杂，她说别急，现在不是解纽扣的时候，先开酒。她又说别急，现在不是嘴对嘴的时候，先试酒。她跟着又说别急，屋内太暗──那么要我去开灯？不，她去开冰箱，弄点橄榄、起司来配酒。她还是说别急，脱丝袜得当心，先碰个杯吧。她继续说别急，与其忙着脱衣服，何不先去放个音乐。

 

　  对了，毛燥的小男孩便在此过程之中逐渐成熟稳重。

 

  经过冗长的仪式，我和她终于躺上床，可她干嘛用才褪下丝袜的滑嫩长腿把我跩到地板上呢？

 

　  她最后说：

 

　 「你什么意思，不知道红酒沾上床单，洗不干净呀。」

 

　  我就说我讨厌学问和仪式。

 

　  如今年纪大了，回想起来，嘿，终于到了喝红酒的年纪，配上黑丝袜和三颗纽扣吧。我有耐心应付那些仪式，我多的是时间讨论葡萄的种类，我更能耗一晚上在床单前挣扎，可惜的是，记得我的手机吧，它老爱响，而且为什么女人每次讲手机的第一句话都一样：

 

　 「你在哪里？死鬼，都几点钟了！」

 

　  结婚之后，也有一长串的仪式。在回家路上我得思考进门后先骂说，「都是大刀拉着我喝酒」；再假装自我反省，「真不能多喝酒，怕血糖又增高」；进一步叹息，「男人唷，在女人口中由『小心肝』扭转为『死鬼」』其间的过程恰好两杯酒，所以切记：

 

　  一点九九九杯，是每个晚上恰到好处的人生。

 

　  喔，差点忘记，重点是，对男人而言，女人的年份极其重要，尤其是放在家里的，千万别放太久，它会蒸发、会变质、会沾上一尘灰。当然，偶尔也会在朋友来家里玩时，很得意的取出来现宝说；

 

　  「瞧，一九七四年的，那年的雨水好、土壤好、气候好，就是这标签有点褪色，真担心软木塞易碎，咱们还是喝别的酒，这瓶，摆着当镇宅宝就是啦。」

 

　  千万别这么说，酒，给人喝的，别听说能当祖宗牌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