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鲍勃·迪伦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早在1971年，这个音乐巨子就曾出版了一本片面的、超现实主义的小说《塔兰图拉》。
下面的文章，关于这部小说，也关于鲍勃·迪伦。
到了1969年，迪伦小说《塔兰图拉》的盗版拷贝曾浮出市面，狂热的歌迷们竭尽办法得到它。一本迪伦小说──那会是怎样奇妙的东西？不可想象！1971年《塔兰图拉》由麦克米兰公司（Macmillan）发行。那就是它了，像一组组不停闪光的画面，一个旧迪伦的神圣遗迹。
关于《塔兰图拉》可行性的质疑远早于它的出版就开始了。《新音乐表达》（The New Musical Express），两份最重要的英文音乐报纸之一，认为那是迪伦形象第一次出现裂痕。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他也会有愚蠢的行动。这一次在迪伦的手中，作品所引发的反应从失望到冷淡再到彻底的愤怒。
鲍勃·马科尔（Bob Markel），迪伦在麦克米兰公司的编辑，并未痴迷于那本书。他对《塔兰图拉》的介绍（未署名）是自辩的，甚至完全是轻视的。这位编辑，他说：“不很清楚这本书是怎么出来的──除了钱。”哎唷！他的介绍还伴随着一则免责声明：“这是鲍勃·迪伦的第一本书……以他写它的方式。”这就是说，“我们什么都没动，所以别怪罪我们”。不过马科尔还是评论迪伦的象征手法“朴实，充满晦涩但非凡的意象”。就连麦克米兰的诗歌编辑也发现它“难以接近”──此话不假！可是等一下，那不就是我们对现代诗的期待吗？
随后是罗伯特·克里斯戈在《纽约时报》上对《塔兰图拉》的无情评论。“《塔兰图拉》，”他说，“不是一个文学事件，因为迪伦不是一个文学家。”他总结道：“这是种倒退。还是买他的唱片吧。”但是如同这种固执一样（罗伯特，我给你打C，而且我还是很够意思的），正如我们应该看到的，这里面还是有些道理的。
迪伦在伍德斯托克的冬眠，或不论你称它什么吧，可能严重地改变了他，不过随后几年他的作品却是惊人的：《地下室录音带》里的107首歌，《约翰·韦斯利·哈丁》，《纳什维尔地平线》，《自画像》，《新的早晨》。这一时期他所投入的两个项目——《吃掉那些记录吧》和《塔兰图拉》——都极具实验性，运用了非线性的结构手法，而且它们显然出自那位超级嬉皮士鲍勃之手。它们正是我们期待从他那得到的那类东西，假如说那种温和的不可预测对他的信徒来说只是“猫薄荷”。
六十年代有一种一切皆可能的信念，就像美国本身一样，我们可以再造所有的事物。我们甚至可以把“美利坚帝国”改造成“和平国度”。鲍勃在1966年中段退出了这场一代人的幻觉，因为他预料到作为这个组织里最具表达力的拷问者，他恐怕会成为一个替罪羊。他转而琢磨自己可以利用空余时间在电影和小说方面有所革新。
《塔兰图拉》，写于1964年至1966年之间，是一个磕磕巴巴的唱片说明文，期间充斥着不足为信的词语。没有音乐，那些词语无以依托，它们像不安的幽灵一样飘然纸上然后消失，然后另一组鬼影浮现。故事情节已经不见，迷失，被遗忘，或者根本没存在过。
《塔兰图拉》──即使你明白它是迪伦的一部古怪的异想天开之作──并不按照我们希望的方式产生效果，因为，像爱丽丝一样，他忘记了一种必要的东西： 他忽视了形式的塑造，那是迪伦本来在各种体裁里非常擅长的东西。它让人看不懂意思，这件事只是它最无关紧要的问题。其实我们希望迪伦是无法解释的，我们盼着那样。我们想体验他本能的创造，就是它们在他那沸腾的脑袋里刚刚成形时的东西。
他原本的意图是再创一个经典的垮掉派小说。概览《塔兰图拉》闪光灯似的画面，你可以对自己说鲍勃像一个成长中的詹姆斯·乔伊斯──但是《塔兰图拉》，唉，从未真正醒来。
到了1969年，连鲍勃自己也开始否认与它的关系，声称是专横的经纪人艾尔伯特·格罗斯曼让他写的。这是典型的不老实的迪伦──不过我们正在说的是谁呢？没错，是格罗斯曼从麦克米兰公司骗来一桩生意，然后让迪伦去完成这份合同，但事实上本来有两本不同的书，而写一本前卫小说则完全是迪伦自己的主意。1964年早些时候他开始与垮掉派诗人、旧金山“城市之光书店”（City Lights Books）出版人劳伦斯·费林盖蒂（Lawrence Ferlinghetti）通信，商量写一本小说，用一种非常垮掉派的“像蜘蛛一样在星际间迅速蔓延”的风格。
在《随心所欲的鲍勃·迪伦》专辑的文案中，迪伦曾告诉纳特·亨托夫，他在写三本小说：
迪伦是如何变成迪伦的，大概是……
“任何我可以唱的东西，”他陈述道，“我称之为歌。任何我没法唱的东西，我称之为诗。任何我没法唱，又太长不能作为诗的东西，我叫它小说。不过我的小说没有一般的故事线索。它们只是关于我在某时某地的感觉。”在演唱与创作歌曲以外，迪伦正忙于三部“小说”。一本是关于他初抵纽约前后一周的事。另一本是关于他所认识的南达科他（South Dakota）人。第三本则是关于纽约以及从纽约去新奥尔良的一次旅行。
尽管《塔兰图拉》是一本不够认真的垮掉派史诗，但是迪伦比任何人都清楚，它有很大的缺陷。1969年他曾说：
演唱会前后我总在接受采访，记者常会问“你还写别的什么吗？”这样的问题。我会说：“喔，我不怎么写别的东西。”而他们就会说：“噢，说嘛，你一定还写别的。告诉我们一些吧，你写书吗？”然后我会说：“是的，我写书。”出版商们看到我写书的报道后，就开始给我提合约了……我们签了最大的一单，所以我也就欠下一本书。
但是他没有告诉你的是，《塔兰图拉》是他昙花一现般的一段时期里的及物动词。起初，《自由的钟声》与《铃鼓先生》这些歌似乎是在他脑海里完整出现的，但那些透视大脑的歌词显然来自他的实验小说。阅读《塔兰图拉》你可以听到歌曲的萌芽开始成形，常常是字字句句的。因为《塔兰图拉》的很多部分被认为是写于1964年，所以当你读到诸如“牛仔天使布鲁斯”“隐秘乡愁布鲁斯”“恶人掌握把柄”以及“叮当作响的早晨”这样的句子，不得不问哪个来得更早： 是鸡，还是蛋？不过，就像克林顿·希林指出的，加密版《塔兰图拉》里的句子几乎原封不动地移到了《自由的钟声》里：
当教堂的钟轻轻燃烧
为高尚的人鸣响
为善良的人鸣响
为残疾人鸣响
为瞎子鸣响
《塔兰图拉》是一份“考古”的文本，但是重点不在于由书中句子到歌词的字面转换。关键是那种写作方式，迪伦把它作为其新声音与狂热的模板。所以，正是在尝试写作一本了不起的垮掉派小说时，迪伦找到了他那一系列炫目的形象。换句话说，迪伦是怎么变成迪伦的。
这同样解释了《塔兰图拉》奇怪地被放弃的处境。没有音乐的推动，它却少了一种牵引力，把它那奇异的隐喻之列车牵引进站。而一旦迪伦把那本书变形，成为一种新的声音语言，《塔兰图拉》便能够表情达意了。它仍然是一个胚芽状态的作品，一种早期“迪伦主义”的素材堆积──一本值得阅读的书。有这么几个理由：
读《塔兰图拉》的十三个半理由
1. 忘掉那些现代主义者的长文吧，比如兰波的，洛特雷阿蒙（Lautreamont）的，詹姆斯·乔伊斯，埃兹拉·庞德，威廉·伯罗斯，金斯伯格，等等这些人的。你只需读《塔兰图拉》就可以完全地体验它。这些是迪伦立刻就可以告诉你的：
致我的学生：
我认为你们都已经阅读并理解了
弗洛伊德──陀思妥耶夫斯基──圣·迈克尔
──孔子──可可·乔──爱因斯坦──
梅尔维尔──伯济·斯内克──约翰·祖鲁──卡夫卡──
萨特──“无名小辈”──还有托尔斯泰──好吧然后──
我的作品是──只不过是拾取他们所剩──仅此而已──你们
了解了大概情况──现在我要给你们我的书──我希望你们全都抓住要点──
两周以内就要考试了——所有人都要带自己的橡皮过来
你们的教授
赫罗尔德教授
鲍勃的墓志铭也在这儿：
这里埋葬着鲍勃·迪伦
被维也纳·波利特尼斯毁掉──
如今他将声称自己创造了迪伦，那个了不起的人
如今他可以为他和丘比特写赋格曲
如今可以踢倒他的煤油灯男孩迪伦──被一个
遗弃的俄狄浦斯杀死
他转而
去
研究一个幽灵并且发现那个幽灵也
超过一个人
而这些词也全都写进了《荒芜的街》。
2. 想想我们生活在碎片化的、重组的文化中，同时考虑到后现代主义偏好的采样，声音破坏，剪切，拼贴，戏仿（包括人格），难道不该认为《塔兰图拉》超前于时代了吗？在推特上再发布它。如果你的iPhone上装了推特而它比两倍拿铁还提神怎么样？比如，在上面写：“面朝纯洁女子幻想起舞的药片&在管风琴旁遐思阿波罗。”
3. 因为1964年迪伦对我们说过谜语一样的话，所以现在你就希望他像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一样写作？对《塔兰图拉》的晦涩和不可理喻表示反对是可笑的，而且不得要领。那就像是拿一本《尤利西斯》（Ulysses）当都柏林的旅行手册。这种对整洁的热衷是怎么回事？好吧，因为美国需要叙事结构，联邦要求故事情节？那些东西你随处可得，要多少有多少。正因如此我们才对迪伦翘首期盼。任何机场和车站的书架上都塞满了有情节的书，只有情节——希德·菲尔德（Sid Field）式的情节转折，写作学校毕业生的生活化角色，日常生活观察，乔纳森·弗兰岑（Jonathan Franzen）讨巧的小说设定。但如果你要的不是故事食物而是其他东西呢？就是说……
4. 比起安迪·沃霍的“小说”，《a》，《塔兰图拉》是一部极为清晰和连贯的作品。但是《a》里面那些由傻子记录和整理的、药瘾发作的胡言乱语，有谁抱怨过吗？没有，它被奉作珍贵的创作。你正在戚斯维克（Chiswick）的朋友家喝茶，主人恭敬地呈上一本封面发黄的平装版《a》，那显示了他优良的以及得之不易的嬉皮教养。而你拿出你的《塔兰图拉》结果就是：“喔，这个嘛，就是些愚蠢的文字游戏，是不是（英伦腔的）？”
5. 把它放进音乐里（如果泰瑞·赖利和菲利普·格拉斯还没做过这事儿）。它是适合配乐的诗歌。对摇滚诗歌集的误解，哪怕书里有迪伦最好的歌词，往往是因为没有音乐，没有歌手的声音，那些词语就只有一半的表情。比如你读迪伦的歌本，同样的词在纸上，就好像魔鬼吸走了它的魅力。《塔兰图拉》就是一册“歌本”，只是需要有人把它唱出来。点开你的配乐 app 为它谱曲吧。印度和南斯拉夫的人们不是还在拿着歌本大声歌唱嘛？
6.像“英语是一门外语”那样去理解它，不然就当成诗歌。无法控制的好辩，多语，地域特有的语意含混，有时会导致书面上的表达困难。当你读一本“迷幻”书时，里面的词已经脱离了它们原来的依靠。有些词会凸显出来，有些词则在你唱出它们时成了别的意思。它们都改变了样貌。《塔兰图拉》其实就是一只迪伦工具箱。读者需要参看日语的装配指南，以自己的叙述来填充，而且还不清楚是否所有部件都已备齐。
7. 你说它没什么意义，可是它有多难理解呢？你每天都在听无意义的东西。一首流行歌曲──哪怕有六分钟长──就是一个超现实主义的完美容器。你无法离开那些东西。就在你开车时，男欢女爱时，吞云吐雾时，饮酒时，或是在罐头食品通道里漫步时，一首流行歌曲能把听众煽动起来。那些歌词泼溅给你，而你并不知道歌手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你也不需要知道。你的心有它独特的理由，在它煽情的状态里荡漾，别无他求，只想得到短暂的欲望震颤（和强烈的目眩）。
8. 如果《塔兰图拉》中的任何一组段落被移作唱片文案，放在某张唱片封套的背面，我们就会把它当作嬉皮风格的微型旁白──特别是在贫乏的年头。唱片文案是一种被迪伦变得非常吸引人的新文学形式。一个灵感充沛的再造者，他让不同的片断重组而生，如约翰逊博士所说：“各种异质的想法，被一种狂热组合起来。”
9.把 《塔兰图拉》看作迪伦使用威廉·伯罗斯“剪拼”手法的瑕疵之作。伯罗斯曾这么形容它：“我把词语看作动物一样有生命的东西。它们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剪开纸页让词语出来。”《雷纳尔德与克拉拉》里曾有一个计划拍摄的场景，便是迪伦与伯罗斯（作为埃德加·爱伦坡的转世）合作进行“剪拼”（从报纸上剪下词语和句子然后把它们随机并置）。如果看到迪伦重新锻造他的歌曲炼金术会是非常有趣的事。迪伦使用“剪拼”吗？或者是“跳剪”，定格，以及狂乱的蒙太奇，就像《吃掉那些记录吧》里的样子？据玛丽安娜·费斯弗说，迪伦，仍然处在1965年英国巡演的束缚之中，他向一位记者描述自己如何运用伯罗斯的剪拼法写歌。当记者请他展示那种手法时，他开始疯狂地剪切报纸，折叠，抛洒成片──不做任何解释──然后用一种经典的迪伦口吻，说，“你看懂了吗？你能明白吗？”
10. 教授们都喜欢他这本书。在这里我指的是嬉皮学院，比如马克·史皮泽（Mark Spitzer）教授。现在戴夫·伊兹考夫（Dave Itzkoff）等人会选出《塔兰图拉》里的这个句子──“现在不是变傻的时候，所以穿起你那双大靴子然后跳到那垃圾小丑上去吧”──作为其杜撰的“摇滚明星著述中最匪夷所思的五句话”之一，但是，正如史皮泽教授指出的，伊兹考夫没有注意到他自己就是“垃圾小丑”之一。“如果这种妄自尊大的媒体贩子垃圾货色哪怕花一点时间，想想那部诗实际上真的是诗歌，”史皮泽继续道，“并且对人性有一点点洞察，他们就可能明白那种隐喻。”喔，说得好！
11.或许有一些外星智慧正向我们传递着紧迫的讯息──我是说，除此之外，这股疯狂的词语之流还能从哪来？他们想到通过迪伦来转译这个智慧透顶的计划，把那些词汇胚芽植入了他的大脑。可是我们，像凡夫俗子一样，任性地忽略了它，所以我们全都是被诅咒的。除非……等一下！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12.那是种艺术史的、近乎神秘的、有点像“自动写作”（automatic writing）的东西。那是巫师和超现实主义者惯用的手法──而他们大多数时候还没有迪伦出色。不过他们通常用法语来写作──比如《磁场》（Les Champs Magnétiques）等──所以这些家伙都很不同寻常（他们甚至有一个专门的词来表示它）。
13.倒数第二个研究和提升《塔兰图拉》的理由是，它为迪伦研究者们提供了食粮。罗宾·维汀（Robin Witting）为它写了一本狂热而可爱的阅读指南，《一只橘子的意义》（The Meaning of an Orange）（我没有勇气让自己去读他的原著作，《塔兰图拉： 猎鹰之语书》）。读完这本“橘子”我感到自己需要一点大脑清洁剂。我这么说是一种称赞。
13 ?.最后，伙计们，此刻你们正在鲍勃的大脑里呢！催眠一样的嗡嗡声，沉溺自我的喃喃之语——就像一些神经元的门忘了关，所以我们能够看到里面。谁不想窥探一下这颗反复无常的大脑呢？
（本文选自《他是谁？探究真实的鲍勃·迪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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