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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执群
北宋词人司马槱与南齐名妓苏小小穿越五百年时空，人鬼相恋，既演绎了最高级的爱情，又印证了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在并不如意的人世间，除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什么也没有。
（一）来到了梦中的地方
北宋某年，一个名叫司马槱的杭州新知州走在西湖之春的桃红柳绿里。虽然是初来乍到，但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熟悉，就像是回到了自己青年时代那场春梦里。这个梦中的地方让他脊背冒汗，又怕又喜，隐隐预感到，此生的那场人鬼之恋尚未了结。
这个生卒年不详的北宋词人生活在宋哲宗赵煦的元祐年间，是陕西夏县（今属山西）的名门望族，著名的砸破水缸，救出溺水小儿的司马光就是他的伯公。年轻时，他由苏东坡推荐，被赐同进士出身，在这次赴任杭州知州前已做到河中府的（山西永济县）司理参军（河中府公安局长）。
据南宋道学家曾慥《类说》卷十八李献民《云斋广录》记载：
司马槱任河中府司理参军时，有一晚正在书房里读书，忽有一二八美女，穿着古代的玉佩罗裙，轻移莲步，潜入书房，羞红着脸对他说:“本小姐生前以才色名冠天下，可叹却终身无所依托。我已经确认过眼神，书生就是我的梦中情人。将来书生新官上任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如果书生有意，就请你记住今宵，不要相忘。为此，我愿特别为书生放歌一曲。”
然而，还没等那首歌唱完，司马槱就惊醒了。原来是一场梦。美梦醒来，司马槱感伤惆怅不已。梦境的细节已难以忆全，只依稀记得美女所唱的上半段歌词：“家在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此段歌词的结尾二句，写得极其出彩，明代大学者王士贞看后直竖大拇指赞叹：其天然之美，令想与之比拼者退避三舍。
但梦中人可不信这个邪。回味着美女的音容，司马槱情难自禁，勇敢地拿起笔，颤抖地续写了平生最好的半首词：“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珠唇，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春浦。”
这首《黄金缕·妾本钱塘江上住》的词一出笼，词坛一脸懵逼，因为它是人鬼共同完成的，是前所未有的是为梦奉献的的挽歌，亦是人鬼爱情的颂歌。懵逼过后，堂堂的大宋词坛记住了这个名叫司马槱的犯规词人，无数痴男怨女也疯狂为这场春梦打call。
（二）人鬼情未了
如今，司马槱来到了钱塘江畔，来到了梦中的地方。为了找到那个“钱塘江上住”的梦中情人，司马槱又情深意切地写下了一生中流传下来的第二首相思之词《河传》：
银河漾漾。正桐飞露井，寒生斗帐。芳草梦惊，人忆高唐惆怅。感离愁，甚情况。
春风二月桃花浪。扁舟征棹，又过吴江上。人去雁回，千里风云相望。倚江楼，倍凄怆。
仿佛被感召了一样，当夜，旧梦中的那个美女真的又重返了司马槱的梦中。她对他说:“前梦一别,伤心不已。但书生不因我微贱而疏远，时常思念。今书生又作新词相忆，足见对贱妾情意深厚。所以往后，我一定日日侍奉枕席,报答书生?”司马槱也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前次幸得梦中相遇,但未能从容相处,使我一直遗恨。今日终于将你唤回，恳请小姐千万不要再匆匆离去。”美女羞怯不语，宽衣与之欢爱。天明，留诗告别。此情此景，此后夜夜重演。
整日在美梦中打转，神情恍惚，不能自拔的司马槱忍不住与同僚谈到这桩人鬼情事。
有人告诉他:“知州的公署后面有一苏小小墓。她是南齐时代名妓，罕见的美貌与才情已被人们传说了五百多年。这个冠绝江南的苏州美人，十岁能赋诗。十五岁，一笑百媚生。十八岁，名闻遐迩，凡见者惊于美色而魂飞天外。虽因父母双亡，沦为歌妓，但她从不结交富绅、权贵，向来洁身自爱，身处西湖西泠青楼，但只以诗、歌、棋、琴侍人。后因尘世知音难觅，成名后不久即郁郁而终。多才多艺、貌若天仙的苏小小，自古就是文人雅士们的梦中情人，白居易、李贺、温庭筠等等诗人大咖都曾专门写诗点赞，为她站台。知州大人的梦中佳丽当非她莫属。”
真是一语点醒了梦中人。于是，司马槱命人修造了一艘画舫，日日泛舟在苏小小生前生活过的西湖山水间。一日黄昏，为他驾船的船工瞥见一位身穿绿袍的帅哥挽着一位美眉登上画舫，随即画舫突发大火，熔入燃烧的晚霞，沉入了多情的西湖之水。船工慌忙跑到州府官舍，想向司马槱报告。结果惊闻，司马大人刚刚在美梦中安然离世。民间由此传说，这是司马槱追随苏小小去阴间朝夕陪伴她去了。
看过司马槱与苏小小的人鬼之恋，是不是有种想去地狱追寻前世姻缘的冲动？
（三）这场春梦的痛点和看点
司马槱与苏小小这场穿越了三个朝代五百年时空的人鬼之恋魅力有多大？请看五百年后明代戏剧家汤显祖创作的伟大的《牡丹亭》：
贫寒书生柳梦梅梦见在一座花园的梅树下立着一位美女，说同他有姻缘之分，从此日夜相思她。南安太守杜宝女儿丽娘天生丽质，从师陈最良读书。她在读《诗经·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时伤春寻春，从花园回来后在睡梦中见一书生持半枝垂柳前来求爱，两人在牡丹亭畔幽会。杜丽娘从此愁闷消瘦，一病不起。她在弥留之际要求母亲把她葬在花园的梅树下，嘱咐丫环春香将其自画像藏在太湖石底。后其父升任淮阳安抚使，委托陈最良葬女并修建“梅花庵观”。
三年后，柳梦梅赴京应试，借宿梅花庵观中，在太湖石下拾得杜丽娘画像，发现杜丽娘就是他梦中见到的佳人。杜丽娘魂游后园，和柳梦梅再度幽会。柳梦梅掘墓开棺，杜丽娘起死回生，两人结为夫妻，前往临安。杜丽娘的老师陈最良看到杜丽娘的坟墓被发掘，就告发柳梦梅盗墓之罪。柳梦梅在临安应试后，受杜丽娘之托，送家信传报还魂喜讯，结果被杜宝囚禁。发榜后，柳梦梅由阶下囚一变而为状元，但杜宝拒不承认女儿的婚事，强迫她离异，纠纷闹到皇帝面前，皇帝感慨二人的旷世奇缘，于是杜丽娘和柳梦梅二人终成眷属。
像不像司马槱与苏小小故事的翻版，都是人鬼情未了的奇情绝恋，都是一场梦。那么，如此的春梦都有着怎样的痛点和看点呢？
司马槱和苏小小这两个在阴阳两界各走各路的人和鬼，被一个美梦操作成迎头相撞，从此，两个梦中情人就像病毒一样，彼此寄生在对方身上。而这两个被爱情的病毒缠身的宿主所经历的一切美好，最终只是，也只能是一个梦幻。也即是，这场美好到人间不可能存在的爱情，只是，也只能是一场意淫。也就是说，大梦一旦醒来，他们便失去了面对现实人生的勇气，便只能在一场大火中消遁于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这场春梦的痛点。
但也正因为这场人鬼之恋是个梦幻，是场意淫，所以才会有特别的价值和看点。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可能意淫才是最高级的爱情。因为只有意淫可以战胜现实的无望，可以为击碎固化的人生，并给人生营建想象的空间。
不仅如此，梦幻和意淫的爱情，还比现实中的爱情更加回肠荡气，还可弥补现实中爱情的种种缺憾。同时，这种梦幻式的理想之爱，为残酷的现实平添了温情，为平庸的人生平添了非凡。当然，因为只是个梦，所以结局在开始时便已注定，那就是假的、不可实现的，但人性是真的，爱情的美妙是可以实现的。
（四）美梦会消逝，但美梦馈赠的作品永不凋零
司马槱能够漂泊在中国文学的长河中而不沉，只因为他为我们奉献了描写人鬼之恋的两首词。虽然，他的诗歌水平更高。这个沉溺于梦与潜意识的直觉型诗人，和唐朝的李贺、李商隐一样，都钟情神秘莫测的鬼魅世界，都善于描绘难于言说的情爱感受。因为艺术创作本来就是人丰富的情感在现实中难以实现时，试图寻求的一种非常规的表达方式。来看看他的《无题二首》。呵呵，无题，是不是让你想到了他的祖师爷李商隐？
香梦依稀逐断云，桃根渡口惜离分。春愁满纸无多句，句句句中多为君。
肌生香雪步生莲，一捻腰肢一捻年。频见樽前浑不语，心心心在阿谁边。
写得虽很怪异，又是香梦，又是春愁，又是雪肌，又是莲步，真是色香扑鼻。但这确实是一个人，甚至是一切动物最本能的感觉，最深刻的欲望。与那些虚无缥缈迂回曲折的诗词相比，这更像一个敏感多情心灵的坦诚展露。
不要以为人鬼之恋有多不可思议。清代言情作家蒲松龄不就专门为形形色色的人鬼之恋写了一本不朽的《聊斋志异》吗？因为，这人世间最不可思议的爱情，往往是最好的。至于结局，那当然属于子虚乌有的一场大梦。即便不是梦，许多时候，我们的人生与命运也并不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中。
如此，人世间只有一样最好的东西，那就叫——希望。司马槱和苏小小演绎的人鬼之恋，就是温情脉脉的希望之歌。虽然他俩的美梦会消逝，但那美梦所馈赠的诗词，永远都不会凋零。就像美国作家约翰·斯坦贝克在《人鼠之间》中说的那样：“在人世间，我们除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已经一无所有。”是啊，人生不就是一场梦嘛。我们不都是靠梦想活着嘛，甚至还梦想“万一实现了”呢。
司马槱就是那个梦想“万一实现了”的幸运儿，因为他的一生，还没有他做的一个梦有价值。
【作者简介】宋执群，生于一九六零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梅雨》《望海门》，长篇文化散文《锦上姑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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