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惊魂
作者:蔡进
从李家咀到公社要走十几里碎石路,来回约三十里。如果嫌远,有条捷径,就是涉水过河,翻过山脊,要近五里路。不过社员好心劝我们别去,因为那里有一座医院。此医院不是彼医院,四周树木葱茏,位置很隐秘,是专门用来收麻疯病人的。我们听了头皮发麻,为了赶场,也只好将就,远远望到医院的屋顶就选田坎路绕过去。赶场的原始强烈动力来自饥饿,首先要去饭馆吃一份或两份蒜苗回锅肉,让油荤彻底慰劳缺油滋润饥肠辘辘的肚子。在仅有几张桌子的小饭馆里大快朵颐后,打着饱嗝,沿着错落有致的青石板铺就的狭窄街道,溜达一圈。赶场天人们挨肩接踵,熙来攘往,市场很有烟火气。两边地摊一个紧挨一个,有花生、核桃、芝麻、禽蛋、大米、玉米粒、干红薯片等等,还有菜油,棉籽油和芝麻油。个别年轻媳妇一边守着货摊,一边解开青布上衣的边扣喂孩子吃奶,白晃晃的东西招惹不少男性目光。我左顾右盼,想找到熟悉的知青面孔,向他们打听有无什么新闻,特别是小道消息。
山谷的水和山涧的风似乎深谙风情,把女知青的脸蛋滋养得红彤彤的,极像富顺县的苹果。她们想掩饰而又掩饰不住的丰满胸部和火辣辣的眼神不免使人想入非非。
时间很吝啬,既使与她们相遇攀谈,也就是十余分钟,接着就是打探知青动态。传闻某知青当兵去了,听说某知青又被附近国营厂矿招走。最吊人胃口的消息是上面大人物可能有变动,知青下乡政策很快会发生变化。
最后就是顺势下一大截石梯,独自去公社收发室信件栏,看看有没有家里或朋友寄来的信件,那时信件只能送达到公社这一级。
然后就到了返程时分,不然出发晚了,天黑下来,独自走夜路可不是开玩笑,男生都怕,遑论女生。
记得知青下乡动员大会上大讲新农村优越性,不知老师有意还是无意遗漏了一个致命要点,就是农村没有电。我们到了农村才发现,夜晚农户都点煤油灯。电杆不缺,到处都有,但上面只有一根线,那是公社铺就的有线广播线,专门用来传达上级的声音和宣传农业学大寨的丰硕成果。
我们住的土屋分上下两层,上面住两人,下面住两人。每人各有一个小桌,桌上一盏油灯,灯捻尽量小以省油。当时煤油不是有钱就可以买,要凭票供应。我们上下楼走动,只要移动身子,昏暗的影子就投映在土墙上,忽啦啦乱动,夸张,扭曲,令人悚然。当地农家居住分散,夜晚窗口油灯如豆,田野一片漆黑。人们走夜路都习惯带一根长棍壮胆,一是对付凶狗,而是怕草地野径有蛇。
记得有次赶场,路过公社学校,看见里面操坝上约莫十余人,排站成方队,脑袋都往前耷拉。一位头戴黄军帽,披一件褪色的黄中山装的中年汉子在前方训话,语气激昂,铿锵有力。说话内容除了开头结尾,自然都是套话:
“给老子,你们听好: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要过年了,不管你们到哪里去,走人户,还是打殇火,喝喜酒,都要向我提出申请。听到没有?我批准后才能走!
他还小声告诉我:“你还认不倒,那个说话的就是你们大队的头,姓赵。”
怪不得他披着衣服。当地农民都知道,把外衣披在身上而不是穿上,多半都有一官半职。
那天天气不好,开始飘着绵绵小雨。我回程路才走了一半,天就完全黑下来。四周黑得像锅底,只有一条暗灰色的小路在眼前延伸。我孤零零一个人,手中没有木棍,高一脚,低一脚。我的心绷紧得像满弓,生怕一脚踩在出来觅食的蛇身上。中途一段凌乱的坟地是必经之路,我隐约瞥见新坟上的招魂幡随风摇晃,就心悸慌乱 ,不由地加快脚步,几乎相当于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紧张的汗水不停地渗出,打湿了大半个背心。幸好没有惊鸟飞出,不然那翅膀发出的拍打声会让人猛然昏厥。
最最令人恐惧的事还在后面,让我夜晚睡觉噩梦连连。
深埋冻死猪儿的那家户主似乎又老了一截,他胡子拉碴,衣着褴褛。他老婆一般紧随其后,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他们带着一个弱智女儿,年龄约莫有十五六岁。他们全家的任务就是饲养生产队的两头大母猪,几只公猪和一群猪崽。
一天,队长大妈在我们土屋墙根压低声音对她妹妹嚼耳根,说那个女娃子在猪圈草堆里生下一个娃子,还不知道父亲是哪个呢?
这下寂如死水的李家咀人头活泛起来。很多人见面就是鬼鬼祟祟,窃窃私语,似乎队里出了一件大得不得了的但又不能大声仵气声张的事情。
很快,各家各户就接到口头通知,说周五晚上八点在生产队晒坝开大会,如果不去就是缺席,就要扣红高粱。
这天晚上,深灰色的云层很厚,也是四周漆黑一团。生产队在晒坝四周木柱上破天荒地挂了几盏气灯,由于黑白反差太大,灯光格外刺眼。通知八点开会,各家社员陆续到齐都接近九点了。队长披着蓝色中山装,做了一个简短开场白,内容已记不清。随后只见几个壮汉把一个小伙子反剪胳臂,推到社员围成的半圆晒坝中间,让其双膝跪下,要他坦白交代犯罪过程。这个小伙子叫李武能,住在我们隔壁,是个当地回乡知青,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成家。他个子矮壮,肌肉健硕,经常来我们土坯房聊天吹牛。
武能兄哭丧着脸,说话吞吞吐吐,问一句勉强答一句。听得出来最后意思,还是承认这件事情是他干的。话音刚落,有个像灯杆一样的瘦腿社员,长得很丑,生就一双对对眼,高喊一声:“给我打!”只见身后的壮汉开始挥舞拳头,劈头盖脸,接着又是一阵脚踢,武能兄弟叩头连连求饶。那个对对眼不知为何有如此深仇大恨,不知是出于公仇还是私仇,或者两者都有,用手操起一根桤木棍,冲上去对着后腰就劈下去,只听“哎呀”一声,小伙子应声倒下,瘫倒在地,一下子没有了声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这个场景,简直不忍正视。他母亲就坐在我的右前方不远,用衣角偷偷拭泪。个子高大相貌堂堂的父亲一脸无奈,在旁边闷声吸着叶子烟,表情茫然。烟雾从鼻孔散发出来,在气灯照射下呈紫色,然后借力风传过来,很是呛人。他的牙关咬得很紧, 腮部在抖动,看得出他在尽力强压情绪,默认对儿子过错的严厉惩罚。
我实在看不下去,偷偷起身溜回土坯房,室内一片漆黑。我没点煤油灯,直接摸索上床,钻进棉絮,把头蒙起来。我感到有点头昏,完全被现实的黑暗吓瘫了。从小父母从没打过我,只有一次爷爷教我写毛笔字,我不专心,老人家脾气上来,用米尺打我手心。那就是我最深刻的挨打记忆,还久久耿耿于怀。
简陋的木架床,草席下面是谷草。我辗转反侧,下面的谷草就簌簌响,根本无法睡着。我觉得一门之隔,数米之遥,没有电黑黝黝的室内很有安全感。相反,室外晒坝被马灯照得如同白昼,但寒气逼人,阴森可怕。
我曾在电影里见过欧洲文艺复兴之前私立公堂和动用私刑的镜头,但没有想到竟然在现实中还会再现悲催的一幕。
一想到没有电灯,一想到私设法庭,其情其景,至今让人不寒而栗。
事后听临近生产队社员摆龙门阵,才知道这个李家咀前辈几世原由湖广迁来,具有共同的祖先 。他们祖祖辈辈辛勤耕耘,艰苦创业,终致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形成一个庞大的族群。经过社会不断的剧烈变革,人物也在变换着不同角色,说不清道不明的积怨矛盾与仇恨也渐渐在聚集侵润。别看平时风平浪静,见面时点头哈腰,口头上长辈长幺辈短,看似亲切热活络的感情在利益发生冲突时,就像地下深处长期聚集的炙热岩浆,遇到有缝隙和突破口就突然爆发出来,威力惊人。
五年过后,听回城同生产队知青说,魏武能短命死了,死于肾损伤。
至今,与我们一同下乡的个别女知青还怕狗,怕蛇,怕黑。
个别女生出去旅游晚上要开着壁灯才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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