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的求知

张承志这个名字，我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看小说时知道的；我的印象中，他还是一个学者型的作家，跟蒙元史专家翁独健先生读过研究生。《常识的求知》是张承志先生的学术散文集，三联书店出版；我感觉书名取得好，书的装帧设计简洁大方，外表看着也令人赏心悦目。

什么是常识？《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普通知识”；我对“常识”的理解，却是相对的。诗与词有差异，总算“常识”了吧？记得有一次与一同事出差，他与我谈起诗词，居然不知道诗与词是两种体裁；当时真莫名惊讶，要知道他还是个大学毕业生，虽然理工科，总不至于这样。小学里读“毛主席诗词”，那时确实以为“诗词”是一种体裁，但后来就知道有不同了；难道那同事还停留在当年的认知中？（此事曾和人讲过，听的人说“这有啥好奇怪的，不知道的人多了，更简单的也有人不知”。）可见“常识”是相对的。我们看来深奥的学问，在专家眼里也许就是“常识”；张承志对“常识的求知”，讲的应是专家的常识（说得不谦虚一点，实在也便是追求“学问”）。这从书的内容可以看出，本书涉及蒙古史、游牧文化、伊斯兰文明、建筑、考古、植物、中亚研究、方法论与思想史等多个领域。我读后的感觉是很有思想，但也有比较重的涩味。这种感觉（涩味），以前读小说时似没有。也许张承志本来就是一个学者，讲他是“学者型作家”未必合适，他实际上可能有两个身份。

我还是从书中摘抄点文字吧。抄书能否成为一篇单独的文章？不好说。好在我不是为了拿稿费或评职称。至于是否抄到书中的要点或关键，那就不能期望了；我只是选择浅近点、容易理解的内容，略抄几句（把书中所述全部当作“常识”看待，我是觉得要求过高）。没有抄得原汁原味，有时涩味变淡，主要还是为自己留下点印记；路过瞥过的你请勿较真，我也并不是存心骗人的。

读这种书时，人好像立即脱掉了知识分子身份。先读马，再找人，后翻历史，末了才瞧瞧沿革概况。（《公社的青史》）

《元朝秘史》讲成吉思汗之母以孤箭易折的道理解说团结，用独特的思维方式表现独特的观念，她在制止对合撒儿的残害时说：“帖木真只把我这一个奶吃干；合赤温、斡惕赤斤两人都吃不光这另一个奶。唯有合撒儿吃干了两个奶，使我胸脯松快。”“谁提着你们的肩膀，使你们和男子汉一样高？谁揪着你们的脖子，使你们和别人一般齐？”“你不是——暖呼呼地从这个肚皮里生出来的吗？” //马变成了人更强有力的脚，变成了人本身的一部分，使人完成着人不敢想象的事业。（《历史与心史》）

在云南墨江一线的行进中，我被迎面矗立接连逼近的横断山脉震惊得缄口无声。大自然的造化太壮观，人不仅自知渺小甚至被威慑得几欲膜拜。地图上仅仅是一粒尘埃般的小小地点，地图上仅仅是毫厘的距离，显化在视野中的真实是千仞的深谷，云间的群峰。（《一册山河》）

蒙古人对成吉思汗的感情，可不像汉族人对他们领袖那样实用主义。蒙古人对成吉思汗的爱是绝对的。（《荒芜英雄路》）

古代的交通，本质上要依仗水路。陆路甚至渴水以成绝域的丝绸之路，虽然有，但却是不得已而行之。古代的一切运送乘载、长旅近游，都不仅尽量靠近和沿着河床蜿蜒道路，而且尽量地直接利用最天然的路——河流。河是最好的路，船是最大的车。九条牛两个虎能驮载多少？比不上一条船。一条通畅的河道能运输多少？能养活一个王朝，能供给一场战争。铁道和高速公路是古典道路的破坏者；它们一出现，就背离了河道，与河流分道扬镳，最终它们消灭了古道路。（《水路越梅关》）

在湖北农民的黄胶泥屋里，听杨鸿勋（梁思成的弟子，清华土建系出身，专攻建筑史）的报告：今天的大学生，大概没福气听那么精彩的讲座了。原因之一是大学生肚子里没有审视讲演者的东西。而我们满肚子都是红胶泥里挖出来的细节，我们用实践知识对他的每一句论述进行驳难。经过了这种审视仍然让人折服的精彩——真是精彩。（《石头的胜利》）

小说《西游记》中记载的火焰山很可能基于天山山脉的煤层自燃现象。（《火焰山小考》）

我想诸多的研究，没有足够考虑鲁迅留日十年酿就的苦涩心理。称作差别的歧视，看杀同乡的自责，从此在心底开始了浸蚀和齿咬。拒绝侮辱的陈天华、演出荆轲的徐锡麟、命断家门的秋瑾——如同期的樱花满开然后凋零的同学，从此在鲁迅的心中化作了一个影子。这影子变做了他的标准，使他与名流文人不能一致；这影子提醒着他的看杀，使他不得安宁。也许就是这场留学，造就了文学的鲁迅。//在短篇小说《药》里，秋瑾和夏瑜，这工整的对仗。（《鲁迅路口》）

任谁重写也不会获得完美的元史；粗糙的《元史》，正因其原始的资料性而更珍贵。从小处说，治蒙元史，或许证补正是方法。（《波斯的礼物》）

一个叫做德·桑·皮埃尔的人从印度洋上的莱尤尼温岛归来，随船带回来一箱咖啡。他把咖啡分成小包，分送各位朋友。因为卢梭说过喜欢咖啡，而且“除了咖啡没有别的奢侈”，就送给了卢梭一包。马上，卢梭的回信来了：“昨日因有客来，未能查看所赠小包中的物件。我等才认识不久，您却已以物相赠。这样，我们的交际就成了完全不合身份的来往。因为我的财力，并无与人赠答的余裕。所以，或者取回您的咖啡，或者彼此再勿谋面，请选择一途为盼。”也就是说，一小包咖啡的高价，甚至能使敏感的卢梭与人绝交。（《咖啡的香味》）

流行于汉语世界的阿凡提(afandi)一词，是一个阿拉伯语尊称。就像波斯语的霍加(转写为Hoca)一样，可译为阁下或先生。在当代土耳其这两个称谓可以合用，如“霍加阿凡提”(Khojaefendi)。一旦这个行者东入嘉峪关来到北京上海，顺口的“阿凡提”一名便如胶入漆，固定下来。而在经由阿拉伯—波斯—突厥途径了解他的欧美世界，霍加·纳斯尔丁其名更不胫而走。（《金卷银卷阿凡提》）

书中文章有多篇曾在《读书》上发表；作者对穆斯林似有特殊的感情，本文未引述相关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