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旧闻若神话

近阅《艺文丛辑》（第十三辑），内中有一篇荛公（即谢兴尧）的《旧京古玩行的神话》，讲了不少故事，看着有趣，不知真假。兹选录五则，以作茶余饭后之谈助。

北京协和医院，其地址原是一座王府，美国人以几万元买下这所又大又破的府第，来建筑大厦。在翻修的时候，忽然发现好几处银窖，里面都是白花花的大元宝。计算起来，不只这座王府是白得，就是以后的建筑费也全有了。据说当时传遍了北京城，无人不艳羡高鼻子的洋运好。为什么一挑一挑的大元宝都叫他得呢？早知这样，我把它买来再慢慢地发掘不好吗？尤其是卖房的旧业主，更后悔得不得了：为什么住在这房的时候，只注意地上，不想想地下；有时候看见屋角发光，也忘记去刨刨。婆婆妈妈们说：这是洋鬼子识宝。

马连良在西城辟才胡同买了一所大房，相当破旧。在修理期间，发现一根楠木房柁，楠木的贵重不用说，柁上还放置一个笸箩，笸箩里面满装着赤金首饰。因为是老年间的东西，分量都相当的重；按现在的金价，这笔意外之财也很可观了。于是几个发现宝贝的泥工，每人由马老板赏给酒钱数元，皆大欢喜。

某旗门大宅，宅中上下男女仆役，共数十人。夏日因天气太热，大家要求给以芭蕉叶（南方名蒲扇）。主人一算，芭蕉虽贱，一买几十把，也得好几块钱；便命管事的开库，将所存的旧折扇、团扇抬一箱出来。于是每人三把两把，顷刻而尽。这个消息传到古玩商耳中，便即刻前往收买，平均每柄以两元收去。无论扇骨和扇面上的书画，多半是很难得的文物。

在南城某个会馆里，住的几人都有古玩癖兴搜腾旧货的瘾。这些人一到黄昏便各自去小市夜市蹓跶，以求披沙捡金。回馆以后，又各将所买得的便宜货拿出来供大家鉴赏。有一个专爱收珠玉宝石等货的，有天回来高兴得不得了，慢慢地从衣袋里取出四颗蓝宝石。大伙儿围拢一看，果然又大又圆，真足称为“猫眼”，是稀世之珍，无价之宝。大家不禁齐声喝彩，向他道喜，并赶紧问他是怎样买来的。他说闲游到前门夜市，见一老太太手腕上跨着个小藤篮，上面盖着一条旧手绢，向他兜售。问是什么东西，她说是对小铜狮子。拿出来一看，周身漆黑，做工极精；最妙的是两个小眼睛是活动的，可以随便取下安上。再仔细一看，原来是蓝宝石。问价钱，她说两对共卖十二元。又问她单买铜狮子上的眼睛行不行，她说眼睛摘了以后怕不好卖，最好连狮子一齐买。说来说去，以四元购得四个眼睛。说完以后，便有人问他在什么地方，老太太现在走了没有。他说：看情形，无眼狮子，恐卖不掉，一时不会走。问话的人便私自出去，不一会儿的工夫，又将两个瞎狮子买来。大家看约五寸多长，毛骨如画；取秤一称，正一斤半。原来这买狮子的，是个有心人，他想：既然以蓝宝石做眼睛，岂有是铜质的道理？跑去详细审查，虽然狮子全身都被烟熏火燎，成了黑色，但从狮腹等处，还辨别得出是赤金颜色。所以便不还价急速的买回来，等用力磨擦以后，还不是黄生生的一对金狮子？他把这理由一说，大家又是一阵赞叹。只有光买眼睛的先生，大骂自己瞎了眼，连金子都不认识；老太太那样哀恳，竟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岂不是量小命薄，无福消受？据说后来是听朋友的劝告，两人合作卖与美国人，其数字当然是五个圈以上，而眼睛先生只得了五分之一。

有一次年前，大家无事，围炉闲谈。一朋友挟着一个包袱进来，说是刚从晓市买得一件新羊皮袍，请大家替他估价，脸上还浮出得意的笑容。原来是件旧绸面老羊皮里的衣服，面子虽然显得油破，皮毛之白似乎还没有上过身。他说是用十五块钱买的，大家都附和夸赞。这时“教师爷”（一老北京，内行人）走来仔细一看，又用手摩了摩，揉了揉，徐徐说：“您上当了。”亟问其所以，他说：这衣服，毛固然是毛，只是皮不是皮革而是皮纸，正合了古人的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家不知所云。他又说：“这，北京叫做手工活，专门蒙骗外行人而想拾便宜的。他是用高丽纸揉软裱成皮革，再将零碎的羊毛用胶水粘上，缝成衣服，同新的一样。您要不信，可以把小巾底下拆开一点试试。”说罢，用开水滴了两点在皮革上，果然一会儿便化成两个小孔。这朋友自认上当，嗒然若失。妙的是第二天，上当的朋友又来了。一进门便说：“北京这地方真大，以我这样有知识的人还买打眼，那么上当的应该不止我一个。所以我昨天晚晌又把那件假皮袍拿到晓市去卖，居然卖了十二块钱，合计损失三元，也不算什么。”教师爷便问：“真的吗？您卖的钱用完了没有？”朋友即从手巾里取出那十二块现洋，但一打开手巾便吃一惊。教师爷拿起银元一看，道：“您更上当了。”他说：“北京这些作假估衣的都有行道，您买了以后，若十天八天不找回去，他便认为你不知道，或认识出来后一生气把它毁了。若再拿去卖，他当然知道你已经明白上当，便迎合你的心理，故出大价；又知道你心虚，急于出手，所以便用假洋来欺骗你。您一时高兴收起就走，也不暇细辨钱的真假。最好别拿到原处去，换一个市场，遇见老戆也许卖出本来。可惜现在一个钱都不値。”所谓十二元里，不是钢板，就是铅锡，字体都不大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