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金瓶梅》一百四：西门赏雪，瓶儿托梦（肆）

上一篇讲到的黄四老丈人案很快就有了结果，大约十月二十五六日，玳安就来回话，说钱老爷看了帖子，随即写书差人到东昌府兵备道雷老爹处，重新审案，最后只追了十两烧理钱，问了个不应罪名，杖七十。苗青案之后，西门庆再一次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和关系网，将社会的司法体系玩弄于自己的股掌之下。所不同的是，如今的西门庆手上的权力更加地炙手可热，钱老爷看了帖子，半点都不敢拖沓，书中用了“随即”写书办事，可见西门庆一次次高调地同朝廷大员接触，在一定程度上对其业务还是有用的。

西门庆看完钱老爷的回帖，满心欢喜，玳安出去之后，歪在炕上，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良久，听到有人在掀帘，只见李瓶儿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西门庆诉说在阴间被花子虚告了一状，受尽牢狱之苦，承蒙西门庆在堂上说了人情，减了三等罪，花子虚不服，要继续告状。还提醒西门庆要小心背后小人，没事少在外面喝酒，早早归家。说罢，两个人抱头而哭，随即李瓶儿脱手而去，原来是南柯一梦。西门庆从梦中哭醒，只见帘影射入，正值日午。

日有所思，睡有所梦。李瓶儿的形象，就像一个巨大的伤疤烙在西门庆心上，外界的热闹与繁忙，雪景多美都无法惊动这个形象。在大多数人眼中的大恶人西门庆，在官场商场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但在自己心爱的女与死亡面前，却变成了一个最普通的人，从梦中哭着醒来，这并不是我们常见的西门庆，却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的西门庆。在梦中见到自己心爱的人，在梦中李瓶儿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在梦中李瓶儿仍旧不忘对西门庆的关心，规劝自己远离危难，这些都值得西门庆一哭。

当这个可怜的男人在还没有完全从梦中的李瓶儿与自己内心的悲哀中缓过来时，这种尴尬的情况就被另一个女人撞见，这个女人正是潘金莲。自从李瓶儿嫁进西门府，特别是生下官哥之后，潘金莲就被边西门庆边缘化了，偶尔的几次在潘金莲房中过夜，也是在李瓶儿的怂恿之下去的，而且仅仅只是寻求肉体上的满足；如今李瓶儿逝去超过一个月，西门庆还一直沉浸在对李瓶儿的思念与悲哀，注意力还是没能回到这个自己曾经一见钟情，为了自己谋害亲夫的女人身上。所以当西门庆单独面对这个女人时，他内心应该是满怀愧疚的。

潘金莲问他：“你的眼怎生揉的恁红红的？”西门庆心虚道：“想是我控着头睡来。”潘金莲进一步追问：“到只象哭的一般。”西门庆继续解释：“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潘金莲终于捅破：“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们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西门庆也不管潘金莲说的，问李瓶儿下葬时穿的什么衣服，没想到竟然是和自己梦中所见一样，无尽唏嘘。潘金莲这才知道西门庆是梦见李瓶儿，说道：“饶他死了，你还这等念他。象俺每都是可不着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恼也没那人想念！”

西门庆书房赏雪，李瓶儿梦诉幽情

两人的这段对话中，西门庆充满了愧疚，像是一个做错事等待被教育的小孩，而潘金莲则步步紧逼。潘金莲肯定是妒忌的，然而此时她妒忌的已经不是李瓶儿对西门庆身体的占有，因为李瓶儿已死，早已没人可以和自己争，她妒忌的是西门庆的心，妒忌的是西门庆的心还放在早已死去的李瓶儿上，而对于眼前渴望西门庆爱的，活生生的女人置若罔闻。

西门庆可能真的自觉愧对眼前的女人，也有可能是被潘金莲打情骂俏般的对话俘虏，希望可以通过性爱来弥补长久以来对她的亏待，于是：

西门庆向前一手搂过他脖子来，就亲个嘴，说：“怪小油嘴，你有这些贼嘴贼舌的。”金莲道：“我的儿，老娘猜不着你那黄猫黑尾的心儿！”两个又咂了一回舌头，自觉甜唾溶心，脂满香唇，身边兰麝袭人。西门庆于是淫心辄起，搂他在怀里。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话来，叫妇人品箫。妇人真个低垂粉头，吞吐裹没，往来鸣咂有声。西门庆见他头上戴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围着翠梅花钿儿，后鬓上珠翘错落，兴不可遏。

看到这里，可能有读者就会说了，西门庆这样子做未免也太渣男了吧。前几分钟还在梦里见到李瓶儿，伤心落泪，现在又跟潘金莲搞了起来，这样子做既对不起李瓶儿，又对不起潘金莲。然而，他又能怎么做呢？两边都是他爱着的女人，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梦中的李瓶儿和眼前的潘金莲，对于西门庆来说，都是真实的。

聪明的潘金莲，此时可能从西门庆的悲哀中已经发现，那个离去的李瓶儿，自己可能无法真正地打倒，好在自己尚在人世，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重新回到昔日在西门庆心中的位置，这就是自己仅存的优势。而且她还必须继续战斗，西门庆“心头”的李瓶儿是不在了，但是“心下”的奶妈如意还在呢，自己已成为“心外”的了。所以面对西门庆的主动，她也只能好好把握住这难得的机会。

总的来说，潘金莲对西门庆的爱是真诚的，西门庆对潘金莲的内疚也是不假。这一场不在各自预料之中的午后私会对两个人来说，都带有各自的内涵和目的：潘金莲希望可以通过这次机会拿到更多重新捕获西门庆的筹码，西门庆则是希望可以通过这样的举动安慰眼前这位被自己亏待的女人。所以各自都忘记自己心中的李瓶儿，享受眼前这难得的，一刻值千金的午后。这样的情节读来犹如我们所熟知的生活，更像我们身边随处可以感受到的真实情感。

两人正在美处，忽听到来安报告有人来寻，慌得潘金莲往后边去了。那么来者何人？又将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下一篇再继续谈。

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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