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大凡称艺术者，不外乎“艺”与“术”之合，术即技巧、法门；艺即主题之表现力、感染性。倘若无技巧，便无法展现“艺”的特性，故“术”要为“艺”之根基。然“术”之阐发，不外乎章法，置于书法，则在点、在字、在篇之结构；置于词学，则在字、在句、在章之结构。

《文心雕龙》论“章句之学”

文学中之章法

今人谈词好谈名句，但其实不然。须知所谓字、句，皆须投眼全篇而看。古今多有借用前人句而使之蒙尘尽去者，晏几道《临江仙》有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历来为人激赏，但这句完全是挪用前人翁宏《春残》诗句：

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春残》翁宏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晏几道

一联一字未易，为何在翁宏诗中名声不显，而至晏几道词就成了“名句（落花二句）千古不能有二”？（谭献评《词辨》卷一）故名句无非画龙点睛之笔而已，先有龙形而点睛方能飞腾云上，若无龙形而点睛，不过是明珠蒙尘罢了。

章法之首发

又刘勰有“章句”之论，云：

“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文心雕龙》卷七《章句》第三十四）

其中大约云篇章之内须抽丝剥茧；起笔之处能以发端，行文之处要层次分明；结尾之处则需照应前文。其中尤其提到“发端”（启行之辞）需要“逆萌中篇之意”，又云

凡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馀于终，则撮辞以举要。（《文心雕龙》卷七《章句》第三十四）

宗而言之，大体有二，其一为“发端”笼罩全篇而顺流其下，如韦庄之《菩萨蛮》者：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菩萨蛮》韦庄

其二为倒逆发端而曲折婉转其下，如温庭筠之《菩萨蛮》者：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⑹，双双金鹧鸪⑺

《金荃词》与《浣花集》之章法疏密

发端因心绪不同而有如上两变，又如上两变而分协章法疏密而去。温庭筠之《金荃词》与韦庄之《浣花集》概成特标对持之态。因此，我们谈词中章法的疏密，以此二家入手最为分明。

值得一提的是，温、韦二家尤是令词作手，同时二家时代也非词学完备之状态。故此篇仅是又是以温韦为发端，而后再论长调慢词之疏密变化便可抽丝剥茧，不至于纷绪无门了。

《金荃词》之富丽精工

温韦二家词皆收录于五代《花间集》，此词集为近代曲之发端，其内容多限于男女燕婉之私，大多都是比较反现实的。陆游曾在《花间集跋》中就写的很明白了“斯时天下岌岌，士大夫乃流宕至此”。

但一体两面，《花间集》富丽精艳的技法却是有很强的艺术价值，其中又以温、韦为分野，呈现了较为不同的艺术风格和章法技巧，即龙榆生所谓的“大抵浓丽香软，专言儿女之情者，类从温出；其清疏绵远，时有感叹之音者，则韦相之流波”（《中国韵文史》）

温庭筠没这么好看，这是配图

丨温庭筠之《望江南》

温词小令密丽伏延，极有章法。按张炎《词源》所论：“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得，末句最当留意，有有馀不尽之意始佳”。而若要寻“一句一字闲不得”之词，非《金荃词》莫属，示例《望江南》一词：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望江南·梳洗罢》温庭筠

寥寥廿七字，说尽一天思归情绪，明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评云：痴迷，摇荡，惊悸，惑溺，尽此二十余字。

此词以“梳洗罢，独倚望江楼”发端，即逆则文中意而来，写一女子梳妆之后登楼，梳洗罢有“女为悦己者容”之意，后又一“独”字，一“望”字，虽不曾明写“思归”，但笔笔在思归。

后“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写眼前事，又寄托其外。“过尽千帆”即写等待时间之久；“斜晖脉脉水悠悠”则两层意思，一是夕阳西下水光悠悠的眼前景色，但另一方面，则是自比，即“我”如斜晖一般脉脉有情，“君”如湖水一般悠悠无情（张谓《题长安壁主人》有句云“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斜晖”即黄昏，又有“美人迟暮”之感。

概上句写出了“等人不归”惆怅的眼前景物，又写出了凄婉悱恻的“内心情绪”，最后才逼出一句“肠断白蘋洲”来。

我们看温庭筠此词的章法，即以逆入开端，随后层层转入，千回百转，章法密丽之极。陈廷焯《云韶集》盛赞为：绝不着力，而款款深深，低徊不尽，是亦谪仙才也。吾安得不服古人。

《浣花集》之清疏深情

况周颐评韦庄词云“运密入疏，寓浓于淡，花闲群贤，殆鲜其匹”。这种疏中能密，词淡情浓的疏淡风格，其实还是有别于《花间集》的主流的。

丨韦庄《荷叶杯》

韦庄《荷叶杯》诸词多有深意，《古今词话》有记载云：“庄有爱姬，资质艳美，兼工词翰。蜀王闻之，托言教授宫人，强夺之去。庄追念怏怏，作《荷叶杯》诸词，情意凄怨” 非但如此，韦庄此词（《荷叶杯丨记得那年花下》）传入禁宫之后，被这位宠姬读以后，她便绝食而死，足见其词作之情深。（蒋一葵《尧山堂外纪》：韦庄有宠姬，姿质艳丽，兼擅词翰，为蜀主王建所夺，于是作《荷叶杯》、《小重山》等词，词流入禁宫，姬闻之不食而死）

全词如下：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荷叶杯》韦庄

全词无甚密丽章法，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句点时间，人物，言当年相识之初。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句则点相会情景，西面画帘垂谓之两人独处，情人幽会本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但却独以携手暗相期一句廓之，其中便不单单是写此时，而是成了一大段的回忆。

下片过片一句惆怅晓莺残月却是密笔转折，从相恋转入相别，晓莺、残月分别承花下、深夜而来，但独独不见谢娘，故而惆怅。随即，密笔转疏，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两句径直写去，万般思念欲说还休，淡笔之外，情深不寿。萧继宗称其为：“真情实语，字字亲切，故与泛泛虚套者不同，读之令人一唱三叹”（《评点校注花问集》），信然。

结言

笔者虽试举章法之疏密对比，但事实上一章之内疏、密并非泾渭分明，而是疏密交织。如温庭筠《望江南》中“斜晖脉脉水悠悠”是疏笔而意密，如韦庄《荷叶杯》中“惆怅晓莺残月”是密笔而意折。

但《金荃词》与《浣花集》因令词字数所限，故这种疏密交织的情况仅在字、句之间，如若似南宋长调慢，章法变化更为繁复、交织。当然，这些就留待下文再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