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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堂笔阵】欧阳修“崇义抑文”

欧阳修“崇义抑文”

赵宋王朝从立国之初,便奉“崇文抑武”为国策,倡导文化,褒奖文艺,终宋之世而不移。以三百馀年的积累,造就了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文治盛世”,无论儒学、史学、文学、艺术,都人才辈出,成果丰硕,“郁郁乎文”,达到前所未有而标程百代的巅峰。尤以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二程、司马光、朱熹、辛弃疾、陆游的成就最为卓著。他们既是两宋文化最杰出的创造者,同时也是两宋“崇文抑武”国策的最大受益者,以虚的、更多是以实的社会位份,受到当世、后世的广泛尊重。

但是,正是这批“崇文抑武”国策的最大受益者、文化成就的杰出创造者,他们的文化主张却不见对“崇文抑武”的拥戴,反而致力于倡导“崇义抑文”!

虽然,广义的“文”泛指经、史、子、集的各个文化门类,在今天更把它扩大到一切精神和物质文明的创造,如“酒文化”、“饮食文化”之类;但狭义的“文”则专指诗文、书画等“文艺”的门类。而无论当时还是后世,人们对“崇文”之“文”的认识,大多以狭义的“文艺”为重点。欧阳修们的“崇义抑文”之所抑,当然也是针对狭义的“文艺”而不是广义的文化而发的。

《宋史》本传记刘挚诫子孙语有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便不足观。”“器识”即“志道弘毅”的使命感;“士”指读书人、文化人中有理想的一部分精英;“文人”则指文化人中虽乏“器识”但富有才情而“止为文章”(司马光)、“以文自名”(欧阳修),也即仅止于文艺创作并以文艺创作自许的另一部分精英。在刘挚看来,文化人当以“士”为重、以“器识”为本,“文艺”至多作为馀事;如果本末倒置,把“文艺”作为正事而沦为“文人”,“便不足观”了。这段崇“器识”而抑“文艺”的话,经顾炎武《日知录》的引用并发挥而广为人知;“何文人之多”也因此被看作是文化史上必须认真对待的一个严重问题。




其实,比刘挚更早提出并更清楚地论证了这个问题的,是宋代文坛的领袖欧阳修。在《新唐书》“文艺传”序中,他明确表示:“夫子之门,以文学为下科”,故“君子”当“以功业行实光明于时,亦不一于立言而垂不腐”。“下科”并不是说文艺不重要,“夫子之门”件件事都是重要的,但又上、中、下三等之分,文艺则为重要之事中的居下者。“君子”与“士”同义,司马光则称作“儒者”,三者异名而同实,都是“以器识为先”而区别于“文人”的文化精英;“功业行实”则是“器识”的形诸于实践。“立言”则专指文艺的创作,在这里并不包括经史的述作。

“文艺传”虽为宋祁所撰,但欧阳修是《新唐书》的总纂官,所以,这一段序当出于欧的意旨。事实上,它与欧阳修的一贯思想如《送徐无党南归序》是略无二致的:
(圣贤三不朽)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
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又有能有不能也。

“修身”即立德,“为仁在我,岂由人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无关主客观的条件而“人皆可以为尧舜”,故曰“无所不获”——如果“不获”,那一定是你不愿意去做而已;“施事”即立功,个人的能力之外,更关乎客观的机遇,得到了机遇,窦宪可以勒铭燕然,得不到机遇,李广终身无功;“见言”即立言,文艺的创作无关客观的条件,要在有没有主观的天赋才能,能者有成,不能者莫名。三不朽可以兼备,但往往不能兼备。则“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即立功者不必立言;“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即立德者不必立功、立言。那么,不立德、不立功、唯立言又如何呢?这便是“止为文章”而“以文自名”的文人之心力所注:
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焉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徐无党是欧阳修的学生,以古文诗词见称于人,试礼部得高第,一时名声大噪,并为欧的《新五代史》作注,文辞如“水涌山出”,众所赞叹,彼亦自喜。欧阳修则颇以此为忧,乃告以是序,“欲催其(文艺)盛气而勉其思(器识)也”;同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宋史》本传记欧阳修与人交谈,止于吏事,不及文艺,以为吏治关乎国民,“文章止于润身”。其自警如此。而事实上,他的文章大多也蕴涵了器识,很少“止为文章”。




修身立德、施事立功也好,功业行实也好,器识也好,一言以蔽便是“忠义”。器识,是忠义的修于身;功业行实,则是忠义的施于事。在《新唐书》的列传中,紧接本传之后的类传,忠义被排在第一,然后才是卓行、孝友、循吏、儒学、文艺等等。这是欧阳修的一大创举,无论在之前还是此后的国史中都是没有的。历代国史的类传,通常把循吏、儒学、文艺等排在前面,而将忠义、孝友、游侠、列女、货殖等排在后面。其依据便是“士为四民之首”,前者多为读书人,后者中国有读书人,但更多却是不读书人的缘故。

欧阳修这么安排,决不是随机的、无意识的,而是自觉地“崇义抑文”,庶使文化尤其是文艺的发展不致因“过犹不及”而泯没忠义的大防。他的这一用意,在曾公亮的《进(新)唐书表》中有明确的披露:《旧唐书》“纪次无法,详略失中,文采不明,事实零落”,所以“使明君贤臣、隽功伟烈与夫昏虐贼乱、祸根罪首,皆不得暴其善恶以动人耳目,诚不可以垂劝诫、示久远,甚可叹也”!则《新唐书》不仅把《旧唐书》排在第五的忠义移到第一,而且还增加了《旧唐书》中所没有的“奸臣”、“叛臣”、“逆臣”等类传,要在提醒沉湎于“文治盛世”歌舞升平中的宋代读者,不忘《春秋》义例的“忠奸顺逆”之冰炭不同。且看“忠义”传序:
夫有生所甚重者,身也;得轻用者,忠与义也。后身先义,仁也;身可杀,名不可死,志也。大凡捐生以趣义者,宁豫期垂名不朽而为之?虽一世成败,亦未必济也;要为重所与终始一操,虽颓嵩岱不吾压也。······故忠义者,真天下之大闲欤!······义在与在,义亡与亡,故王者常推而褒之,所以砥砺生民而窒不轨也。虽然,非伟丈夫,曷克为之?

“大闲”即大防。文艺为读书人的“下科”,忠义则为天下人的“大防”。士固为四民之首,但天下毕竟不只是读书人一家的天下,更是包含了不读书人的天下人的天下。则“砥砺生民”忠义与文艺,孰宜崇、孰宜抑?再也清楚不过。

这段话,还很自然地使人联想到明末张溥的《五人墓碑记》:“嗟乎!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所谓“仗义每存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文艺固然重要,但缺失了器识的修养和功业行实的实践,“恬不知耻”(袁中郎)地“止为文章”且“以文自名”,难免导致文人们“临大节而一筹不画”(黄庭坚)乃至“破国亡家不与”(袁中郎)的“无行”,则诚“不足观”矣!故《新唐书》段秀实、颜真卿传“赞”:“孔子所谓仁者必有勇”,“虽千五百岁,其英烈言言,如严霜烈日,可畏而仰哉”!则“忠臣谊士,宁以来见信望于人,要返诸己得其正,而后慊于中而行之”,“及临大节,蹈之无贰色”,“儒者也”,“大抵以为武人”。




《新唐书》“文艺传”序特别提到文人的文艺创作与君子的文艺创作之异同。“盖天之付与,于君子小人无常份,唯能者得之。故号一艺”——只要主观上具备了天赋的文艺才能,则无论“止为文章”的文人,还是“功业行实”之馀游于文艺的君子,都可以创作出感人的优秀文艺作品。但文人之作,“恃以取败者有之,朋奸饰伪者有之,怨望讪国者有之”;而君子之作,则“阐绎优游,异不及排,怨不及诽,而不忘讷君于善,故可贵也”。

可见,欧阳修“崇义抑文”,并不是否定文艺,而只是为了强调文艺作为“名教乐事”与忠义作为“天下大防”的相关性,警示人们不要因文艺、尤其是纯娱乐的文艺而忽视了忠义在传统文化中核心价值的意义。则“倡慷慨之气,使美而尽善”,“损窈窕之声,使乐而不淫”,如黄庭坚评苏轼“忠义贯日月,文章妙天下”(《跋东坡墨迹》),正可作为“崇义抑文”思想旨在忠义与文艺合则双美的典范。




欧阳修的时代,正当“崇文抑武”而造就了北宋社会“百年无事”的天下承平,髫髻之童,但习歌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无论朝野,不分贤愚,都沉湎于婉约的优美的文艺风气之中,导致国民意志的消沉,政府官员的不振。欧阳修从小受母亲的教育,深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其时的中国,虽无内忧,这当然归功于“崇文抑武”的国策;但外患始终是相当严重的,这又不容置疑地归咎于“崇文抑武”。有鉴于此,他倡导“崇义抑文”,盖欲“治世于未病”也。范文澜曾说:我国历史上讲究气节,自北宋开始,而由范仲淹、欧阳修、尹师鲁为之先驱(参见吴孟复、蒋立甫主编《古文辞类篹评注》)。这是指三人的功业行实而言,不分轩轾;而单论立言倡说,则以欧公为最力。影响所被,同时及后世的士人,无论文艺成就如何卓著,没有一个以文艺自炫的,而莫不着眼于忠义。如曾巩为其祖父曾致尧的诗文集作序,集之类次,合为诗赋书奏共十卷,而序却将文艺性质的诗赋一笔带过,全部的笔墨用于介绍祖父的书奏,以推重其功业行实的器识,而不欲其以“文人”见称于后世也。

司马光撰《通鉴》以“资治”,于读书人只载有器识并功业行实者,而不载“文人”,以致引起不少读书人的质疑,他却坚持不移。苏轼自述人生的志向,达则周公,穷则孔子,而决不以诗文自评;即使诗文,也决不仅止于婉约,更以豪放为人所称道。唐宋八大家中北宋六家的文章,我们所津津乐道的无非《醉翁亭记》、《秋声赋》、《赤壁赋》等等。且不论这类文章中无不包涵有忠义的“微言大义”而绝非“止为文章”,他们的《志林》、《大臣论》、《策略》、《策断》、《练军实》、《教战宋》等等,我们又熟悉多少呢?而不熟悉这类文章,于六家实在是买椟还珠了。

到了南宋,靖康之耻的惨痛事实,“还我河山”的绝望呐喊,使“崇义抑文”的思想进一步成为有志文化人的共识。“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陈亮《水调歌头》)!终于,在文天祥的《正气歌》声中,伴随着宋王朝的寿终正寝,“崇义抑文”的主题也被唱彻到最强音!

徐  建  融

1949年出生,上海人。1984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原淅江美院)研究生班,获硕士学位。著名美术史论家、美术教育家、书画鉴定家、书画家。

工诗文,擅画山水、花鸟,长期从事美术史论研究、书画鉴定和美术教育工作。现为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大辞海》编委暨美术卷主编,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获颁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长风堂笔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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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者语:    

圣人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欧阳修以文艺之事归于立言,其说:立德在己,无关时运、才干、天赋,我欲仁,斯仁至矣,故人皆可以为尧舜。立功在时,才干次之,得时运则窦宪无赖可以勒铭燕然;不得时运则李广大将卒至终生无功。立言在天,天之付与,君子小人无常份,皆可灿然出众。而忠义为天下之大防,文艺为儒家之下科。故文艺家当先器识、后文艺,德成为上、艺成为下。不此之旨,虽勤一世究心于文艺间者,不足恃,皆可悲。

余三复斯言。

——徐建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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