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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廷芳的皂桷树

别廷芳的司令部没有从漆宝庙挪到马王庙之前,马王庙没有大门。面南是一座马王庙,修庙人在庙后墙中间,糊了一尊马王爷。人身马面,高高大大,脖子上挂了一圈子比大海碗还猛扎的铃铛。刮大风的时候,铃铛一起作响,跟一个马帮从西峡口街道上经过一样。西峡口的人不敬马王爷,因为西峡口人是坐摊生意,马帮把天南海北的货物,驮倒西峡口,卖给从南到北七八百个商号,商号再把这些货物卖给西峡口附近上百里的人们。西峡口的繁华,就是这些马帮驮来的。

赶骡子赶马的人要敬马王爷。到了西峡口,卸下货物,赶骡子赶马的人,在西峡口老孙家牛肉馆吃一肚子牛肉,喝一肚子马尿【黄酒】,就到马王庙两边的耳房里驻扎下来。他们第一个事情就是给马王爷烧纸点香,让马王爷在烟雾缭绕里品尝到人间烟火的味道。马帮烧的纸是从开封府顺道驮回来的,比西峡口的火纸黄亮结实,烧出来的纸钱不散团。马王爷和西峡口所有的神仙不一样,从来不吃贡飨肉,也不吃贡飨馍,只是烧纸的时候,在火纸里夹杂一些磨碎的豌豆。马帮烧纸,西峡口南大街就飘散着豌豆面的香味。西峡口有句话,叫驴吃豌豆现得力,最适合马王爷和赶马帮的人。有的时候,赶骆驼的到西峡口来,也住在马王庙里,他们同样给马王爷也烧纸钱。西峡口人喜欢看赶骆驼,一个人牵着一峰骆驼,后边跟着四五峰骆驼。很细的一根绳子把其它的骆驼牵起来,它们就乖乖地跟着前面的骆驼行走。骆驼行走时没有声音,牵骆驼的就大声唱着很荤的西部民间歌谣,逗得一街两行商号的伙计们捧腹大笑。

马帮每年最后一次到西峡口是腊月十八,不但驮来了年货,还驮来了一个戏班子。一块红色的幕布遮盖了马王爷,锣鼓家什一敲,大弦一拉,就给马王爷唱三天大戏。赶骡子赶马的人坐在马王庙下边前几排,昂着脑袋看麻子娃演女人。麻子娃化了妆,脸上没有一个麻子,红白红白,比漂亮的女人还漂亮。特别是演潘金莲被西门庆勾引的时候,麻子娃风情万种,让赶马赶骡子的男人们心旌摇荡。他们对着马王庙大声喊叫:“西门庆,摸摸潘金莲。”西门庆就真的摸摸潘金莲,让赶马赶骡子的人们大笑之后,涎水挂在下巴上。

马王庙空空荡荡的院落里,长着一棵巨大的皂桷树,立冬之后,叶子落完了,皂桷树上挂满了皂桷板子。皂桷板子含碱,能代替洋碱洗衣服。立冬的皂桷树下,就有很多女人来夹皂桷板子。皂桷树上除了结皂桷板子,也结几寸长的皂桷刺。夹杆够得着的树枝,皂桷板子夹干净了,够不着的就留在树上,任冬天的北风把它们摇落。刮一夜西北风之后,第二天早上,皂桷树下就挤满了捡皂桷板子的女人们。总有一些结结实实挂在枝头上的皂桷板子,要等到马帮们看戏的时候落下来,敲在男人们的头上。此时这些男人们要回家了,他们骑在马上,经过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骡马大道,回到家乡过年。

1922年,别廷芳的司令部迁到马王庙,副司令刘顾三说:“过去是马王庙,没有大门,现在是司令部,要修个大门。”

别廷芳说:“你刘顾三比赶马赶骡子的人金贵?”

刘顾三说:“我不金贵,你别司令金贵啊。”

别廷芳说:”反正司令部不是骡马大店,也不是金銮殿。”

别廷芳住在临水的三间房子里,皂桷树的影子一大早就落在房顶上。傍晚,皂桷树的影子,和夕照的太阳也落在别廷芳的屋顶上。晌午太阳住在天空顶端,皂桷树的影子就落在皂桷树的周围。别廷芳搬把椅子,坐到皂桷树下,享受树荫的凉快和清风的吹拂。过去,司令部没占马王庙,皂桷树下经常睡着坐着凉快的女人们,现在,这些女人不能随便到司令部院子里凉快了,她们经过司令部的时候,总要看看皂桷树那片浓密的树荫。有的时候,她们看见别廷芳坐在树下,手里拿把芭蕉叶扇子扑扇着。回到家里就跟自己的男人说:“看看人家别司令,不但歇凉,还摇着芭蕉扇子。过去皂桷树下百十个人歇凉,现在只有别司令一个人歇凉。啥时候,你也能混个别司令,一个人坐到皂桷树下歇个凉,摇个芭蕉叶扇子?”

1922年立冬到了,皂桷树的叶子落尽了。树枝上留着稠密的皂桷板子,在风中摇荡。早上,西峡口南大街的石板路上,铺着一层白霜,女人们挎着竹篮子,踩着白霜,挤到了司令部的门口。站岗的卫兵是跟着别廷芳扛着钢枪走进西峡口的,他们不知道,每年立冬就会有女人来马王庙里捡皂桷的板子。

女人们往往是一个地方响亮的标记,一个女人说:“往年,马王庙没有大门,皂桷板子就是我们的。今年马王庙成了司令部,这些皂桷板子还是我们的。”

卫兵说:“今年,皂桷板子就是司令部的。”

女人说:“司令部是个大院子,不是一个人,要这些皂桷板子干什么?”

卫兵说:“司令部不是人,司令部里住着人,住着别司令。”

女人说:“别司令的花丝葛衣裳都是洋碱洗的,用皂桷板子,早把花丝葛戳烂了。”

卫兵说:“让我问问参谋长,让不让你们进来拾皂桷板子。”

卫兵到进入司令部的里面一会儿又出来了,说:“薛参谋长中中中,你们进来拾皂桷板子吧。”

女人们到了皂桷树下,唧哩喳啦捡拾皂桷板子,吵醒了别廷芳。别廷芳穿着花丝葛撅屁股小袄字,站到门口咳嗽一声,沉沉的如同一声夏天的闷雷,惊吓的捡拾皂桷板子的女人们,呆呆的站起来,冰静一样,没有一点声音。别廷芳不言自威,不语自严,是这些女人们没有想到的。别廷芳晃荡到皂桷树下,拾起几个皂桷板子丢在一个女人的篮子里,说:“这些皂桷板子,本来就是你们的,以后还是你们的。是我们的司令部占了你们的马王庙,不是你们的马王庙占了我们的司令部,你们捡吧拾吧。”

别廷芳和颜悦色里带着威严,带着煞气,他越是平静的跟这些女人们说话,这些女人们越是不敢看别廷芳一眼。别廷芳又捡起一把皂桷板子,丢在一个漂亮女人的篮子里。一个傻大黑粗的女人,盯着别廷芳那个看了一眼,说:“别司令也是个人,也喜欢漂亮的女人。”

别廷芳说:“你咋知道?”

女人说:“你咋没有把皂桷板子丢到我的篮子里。”

别廷芳捡起几个皂桷板子,丢到傻大黑粗的女人的篮子里,说:“西峡口有句话叫先来后到,你们来得早,我们司令部来得晚,这棵皂桷树就是你们的,树上的皂桷板子就是你们的。你们捡吧,你们拾吧。”

捡皂桷板子的女人们走后,别廷芳的文明棍戳戳树根说:“咱们来的再晚,也是司令部,不是马王庙。马王庙要听司令部的,不是司令部听马王爷的。过去有皇帝的时候,再大的和尚也要听皇帝的,不是皇帝听和尚的。”

薛钟村说:“别司令,不就是捡个皂桷板子嘛。”

别廷芳说:“明天就不能进来捡了,让那几个护兵捡了倒在大门外边,那些女人也省事了,咱们也不听女人们的聒吵了。”

从那天之后,一直到1940年别廷芳去世,司令部的皂桷树下,就没有西峡口的女人们来捡皂桷板子。每年立冬之后,司令部的护兵们就把皂桷板子扫到一起,倒在司令部大门外。那些女人们揽一些皂桷板子,对着皂桷树看一眼就走了。她们看见的只是一棵巨大的皂桷树,再也没有看到别廷芳的影子。

1922年腊月十八,赶骡子赶马的不再唱戏了。别廷芳说:“西峡口人喜欢看麻子娃浪摆摆的戏,司令部占了马王庙,马帮们也不请麻子娃唱戏了。他们不请咱们请,麻子娃还要在西峡口唱三天大戏。”

西峡口有个万人坑,空余一大片平坦的荒地。民国八年,也就是1919年,北京有五四运动,西峡口遇到大旱。到西峡口找碗饭吃的乞丐,在西峡口晃荡,倒下去就成了饿殍。西峡口南北商会,带着西峡口所有商号,在西峡口北关东边空地上赊饭。几口大锅一天到晚煮着稀饭,乞丐们晃荡着走到锅前,弄到一碗稀饭的,喝下去,就不死了。那些弄不到一碗稀饭的,晃荡着晃荡着就死了。在几口大锅不远的地方,是临时驻扎在西峡口的西北军一个旅的旅长派人挖下的大坑。死了的就扔在大坑里,草草撂几掀土埋了。到了1920年麦子成熟,赊饭结束,西峡口就留下了一个万人坑。

司令部搭建的戏台子就在万人坑旁的空地上。麻子娃的戏,就在锣鼓家什的敲打下开场。西峡口的人,过去看的麻子娃,是马帮的麻子娃。1922年腊月之后,西峡口的人看的麻子娃,是别廷芳的麻子娃。大戏挪到万人坑,西峡口人就说:“万人坑里看戏,有点瘆人。”别廷芳就在麻子娃的戏没有开演前,站到戏台子上,掐着腰说了几句话:“马王庙成司令部了,今年麻子娃的戏是司令部请的。万人坑上演戏,西峡口的人们说瘆人,瘆人个鸡巴毛尾。人死了,跟油灯灭了是一样的。油灯灭了,还能点亮,人死了,就再也也点不亮了。人们说人死了有魂灵,谁看见魂灵了。从今天起,谁看见了魂灵,就把魂灵领到司令部里,看我一枪把魂灵敲了。万人坑演戏,西峡口人说阴气重。但是演戏就是杀阴气的,锣鼓家什一敲,皇帝出来了,豪杰出来了,钟馗出来了,都是阳气,就把阴气赶走了。”别廷芳说完,麻子娃就上台了。他演的浪女人,比别廷芳听说过的浪女人都要浪。别廷芳问薛钟村:“你看过梅兰芳,能和麻子娃比吗?”

薛钟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说:“别司令,是麻子娃不能和梅兰芳比,不是梅兰芳来比麻子娃。梅兰芳叫艺术,麻子娃叫戳丑。梅兰芳演的是杨贵妃,麻子娃演的是潘金莲。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不能相比。”

别廷芳说:“薛钟村啊,麻子娃放到北平上海,就是梅兰芳;梅兰芳放到西峡口放到内乡县,就是麻子娃。冯玉祥放到西峡口,最多是个别廷芳。我别廷芳到西北军,不也是个冯玉祥。”

1940年别廷芳死了,万人坑的大戏也就结束了。最奇怪的是,司令部院子里的皂桷树在别廷芳死后的1940年,叶子泛黄,巨大的树荫,没有结一个皂桷板子。刘顾三接着别廷芳干司令之后,在月夜里起来尿尿,竟然看见别廷芳在皂桷树下坐着,摇动芭蕉叶扇子。刘顾三队薛钟村说:“日他妈,是皂桷树有灵性,还是别廷芳有灵性?

薛钟村说:“皂桷树没灵性,别司令也没灵性。是你刘顾三,魂灵里把别廷芳看成神了。”

过了一些日子,薛钟村也看见了别廷芳坐在皂桷树下,摇动着芭蕉叶扇子。他对刘顾三说:“别司令不就是个西峡口的土地爷,咋让我也看见了他在摇芭蕉叶扇子。”

刘顾三说:“别廷芳在世的时候,自卫军20万人,辐射十三个县几百万人,不止是个土地爷吧?”

一个院子活的时间,比这座院子里的人要长很多。别廷芳死了,马王庙改成的司令部没死。刘顾三死了,司令部也没死。薛钟村死了,司令部依然没死。1948年西峡口被陈赓谢富治的部队解放后,司令部就成了西峡市下属的一个办公机构。西峡市存在了一年多,西峡口从内乡县分出来,成了西峡县,司令部就成了西峡县供销社。

从马王庙到供销社,也就是几十年时间。皂桷树不知道秋风萧瑟换了人间,依然结出皂桷板子。供销社一个干部问另一个干部:“皂桷树有多少年了?”

另一个干部说:“有几百年?反正比别廷芳的岁数大。”

树大成神。司令部的皂桷树也有点成神的样子。1958年大炼钢铁,西峡口城内的大树砍完了,别廷芳的皂桷树没有人砍。1966年夏天,有人拿起斧头砍皂桷树。一个老人说:“这棵树成神了,你砍它干什么?”

砍树的人说:“别廷芳是个土匪,是个恶霸,是个伪司令。不砍倒这棵皂桷树,别廷芳的阴魂不散。”

砍树的人砍了一个下午,还没有砍断一个树根。他抬起头看看皂桷树的树荫说:“我日他妈,这棵皂桷树太大了,两只手都砍出血泡了,也砍不断。”

过了几天,砍树的人一条腿拐了,接着第二条腿也拐了。半年之后,砍树的人死了。死之前,他大声骂道:“我日他奶奶,别廷芳的皂桷树,我都死了,你还不死。”

1969年秋天,本来过了打雷的季节,西峡口上空忽然响起一阵雷声,把皂桷树的一个干枝震断了。留在树上的另一半干枝,黑乎乎的有碍观瞻。有人上到树上,砍这一节干树枝。他用脚试试干树枝是否结实,一脚蹬空,从树上掉了下来,口吐白沫,死了。

1975年冬天,皂桷树上垒起来一个巨大的风老鸹窝子,每天都有风老鸹在皂桷树上叫个不停。风老鸹黑色的羽毛从树枝上落下来,风老鸹的屎巴从鸟窝里掉下来。有人拿起长竹竿,捅掉了风老鸹的窝子。一群风老鸹从此开始流浪,再也没有回到皂桷树上来。桶风老鸹窝子的人,生长了一头麻野雀。痒的难受,就挖就挠,挖挠的满头流血,最后感染而死。

皂桷树至今活着,还不知道要活到那年那月。2010年7月24日,西峡口老鹳河涨大水,水位超过西峡口城内的排水水位,河水倒灌。距离皂桷树不远,一个地方洼陷了。洪水消下去之后,有人钻进去一看,竟然是一个地道,从皂桷树下直接通到老鹳河。原来别廷芳也是个很细密的人,假若有人攻打司令部,别廷芳顺着皂桷树下的地道,就可以逃脱到老鹳河的河滩上。坐船可以达到汉口,坐车可以达到山西。

知道挖地道的是人,不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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