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硬度

我坐在一颗石头上，将身子靠着身后的一颗大石头，突然间就得到了一种放松。在这片喀斯特土地上，除了石头，以及石头边那些尚未成长起来的小树，我无法再找到让我倚靠休息的东西。我一边望着满山的石头思考，也一边望着那群在一颗大石头边举行祭拜仪式的人。上供品，祭香，抱着孩子叩头，然后在石头边打洞，种上一棵赢弱的小树。那些人都做得一丝不苟，丝毫没有敷衍做作的意思。把所有的仪式做完，席地坐下来吃东西时，我坐到了他们中间。学着他们样，先给树浇一小碗水，再向大石头敬一口酒，然后才将碗中的酒喝尽。

祭拜过后，大石头以及石头边的小树就与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结下了渊源，石头成了这个孩子的“保爷”，担当起了保佑这个孩子健康成长的责任；小树成了孩子成长的象征，肩负起了孩子成长的见证。很荒唐亦或还很可笑，也还很让人不解。一颗没有生命的石头，它能给一个有生命的孩子以保护吗？孩子的爷爷说：“能！拜了石头后，孩子的命就硬了，就能够像石头一样，不再惧怕世间风雨的折磨了。”一棵小树，能代表孩子成长的见证吗？孩子的父母说：“能！树种下后，就得像照顾孩子一样细心管护，小树成长壮大了孩子成长的历程就会一帆风顺了。”尽管心中充满疑虑，我还是与他们一道，在祭拜中分享着他们的虔诚和崇敬。

孩子的家人给孩子取了一个小名——石东，“石”是石头赐给孩子的姓，“东”是按孩子的生辰八字推算，找的“保爷”应在东方，据此而取的名。尽管孩子一家不姓石，有自己独立的姓氏，但孩子祭拜了石头，孩子的小名就和“石”有了不解之缘，“石东”二字将伴随着孩子成长，成为孩子的家人，以及乡村土地上更多人称呼孩子的名字。在乡村，小树也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生命树！”生命树是每一个孩子成长的象征，生命树成长的好与坏，也是每一个父母赋予孩子关爱的见证。在乡村，生命树是伴侣，是孩子的弟弟或妹妹，其生长的每一步历程，都会受到家长的精心呵护和培养。

石头是家长，孩子的小名就是家长取的名，就叫“家名”。凡是有了“家名”的孩子，他们的身后都会相伴着一棵缓慢成长的生命树。也或许，这才是生命硬度的真实寓意。很多时候，“家名”在乡村土地上甚至比自身的姓名流传得更广，叫得也更响，也更容易让人记住。

从一颗石头到另一颗石头，从一个小名到另一个小名，从一棵小树到另一棵小树，我在乡村的土地上找到了很多孩子的“保爷”，也找到了很多陪伴孩子成长的“生命树”，更是找到了很多以石头命名的“小名”。男的有石成、石华、石金、石义、石坤、石国、石松、石牛、石狗、石柱……女的有石仙、石英、石妹、石玉、石珍、石秀、石莲、石娥、石花、石群……无一例外的是，拥有这些小名的人，他们都不姓石，他们都是拜了石头为“保爷”的人。这些小名在乡村土地上被重复利用着，有的人作古了，连同陪伴他们一起的“生命树”被葬进了地底，在时间的岁月中慢慢被人遗忘。新的“生命树”重新被栽种起来，逝去的先人遗留的小名又被重新启用，赋予到又一代孩子身上。因为这些小名和一棵又一棵承前启后的“生命树”，乡村土地上的石头就活了，活在了一代代人心中，活在了一种生命的象征里。

缘于很多在石头间生长起来的生命树，以及这些与石头有关的小名，生命的硬度在乡村土地上就张力得特别明显。因为石头，历史走过的路就很少能在乡村把脚印留下来，除了生命树，自然生存的生命也很少能够在乡村留下足迹。除了人，除了一些偶尔站在石头上和树枝间梳理羽毛和间歇歌唱的小鸟，很少再看到有如石头一样旺盛蓬勃的生命。人们把生命与石头与树联系起来，寄予的硬度就多了一些渴望，也多了一种象征和深沉。

石头超脱了石头的寓意，生命树也超脱了有形的生命，对环境和自然的崇敬中衍生开来的信仰，让乡村的每一颗石头和每一棵树都变得很神圣。特别是那些做了“保爷”的石头和那些被赋予了生命硬度的树，都成了被人的生命中不可侵犯的“神”。头疼脑热，生老病死，都要趋前告之。起房造屋，婚丧嫁娶，年节佳期，都要提上酒肉，前来烧香祭拜。

一颗无生命的石头再加上一棵小树，如何演变成生命的寄托，没有人告诉我。而把生命寄托给石头和树的人家，更是对众多的说辞讳莫如深。对石头和树的崇敬，远远超出了乡村土地上对自然生命的崇敬。草可以被连根拔掉，动物可以被宰杀吃肉，石头和树却不能够被破坏。特别是那些成了“保爷”的石头和石头边的生命树，在被保的生命还存在期间，石头被保护得光滑如玉，树被保护得蓬勃茂盛。

隔着石头和树，我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待许多事物，用世俗的思想去思考许多东西，但置身于一片石头和交错的小树中，我却无法思考出上面这位孩子的爷爷所说的生命硬度。我无法穿越世俗的杂质，就像无法深寓这种平淡的信仰。我试探着问了一些老人，我能不能也在这些石头中找一个“保爷”，让我的生命也有硬度，得到的回答是“不能”。他们说乡村土地生长不了我的生命树，我的生命就不能融入乡村土地，更不能依赖乡村土地。这里的“保爷”也无权超越乡村土地，到另外的陌生地去保护我的生命。

我懂了，一个生命的成长和寻得呵护，还得有生命树的陪伴才行。有了生命树，生命才会生长出硬度。就像那位孩子的爷爷说的一样：“只有真正懂得这些的人，才能在这些石头比泥土还多的土地上，拥挤出与这些石头蓬勃成长的空间，凝聚出生命的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