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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回到过去,过去是哪里?

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1年第4期

@文/马鹏波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祖父蹲在路边的一捆苞米杆上,面朝我家院子抽完一根卷烟,感觉不过瘾,又搓好第二根点燃,抽到一半时他脱下布鞋,把烟头在鞋底擦灭,站起来抖了抖,做了一生最后一桩重要决定:盖房。

关中 人家有屋前屋后种树的传统,我家院里桐树成了重要建材。

我家的桐树是一棵老树,腰身粗壮,上面有四孔小圆洞,每年春雷响过,准会飞出几只长嘴啄木鸟,树冠也茂盛细密,分作四股。

东向两股尤其枝叶繁盛,炎夏时节,总要和邻居家的桃树枝纠缠不休,若不及时修剪,就要挑起屋顶的几片青瓦。西向两股便不大美观了,枝干枯瘦,架一顶草团,像一幅写意草木古画,用的还是干墨,孤零零晾在风里,年年等待路过的喜鹊落脚过冬。

我不清楚这棵树有多老,我和它在一个院里生活了六年,六年中,它只是耐心地发芽、吐绿、凋零,重复大地上每一棵植物的动作,尽着物候交给它的使命,却似乎从未长高一分或粗壮一寸。祖父说,这是老树给我们递的话,一棵树停止生长就是在等待死亡,老树长不动了,已下定决心离开。

“伐吧,劈成檩条用!”

农耕年月,伐树虽然不算大事,但也不小,那一日,左邻右舍都聚集在我家这棵老桐树下,端一碗燃面或是绣着一只鞋垫,和祖父一起回忆这棵树的青春岁月,追忆这棵树荫庇过的新人与旧人,然后对人世变幻抒发类似“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无限感慨。

皮医生那时候还在磨炼他的 二胡 手艺,耐不住寂寞,拉着一曲苦音从对街药铺踱步过来,也参与到这场讨论之中。我听不懂大人话语中的陈年往事,只感觉二胡的声音轻若飞蓬,仿佛皮医生稍一曲指,琴弦就将立马劈成两部分。

木匠们性子都稳,心思全在应承的活儿上。他们熬一壶罐罐茶,喝干见底,捞起斧子,上上下下拍树干几圈。

“太老了,里头空了,成不了好材!”

祖父也上前拍了拍,退后几步,脖子仰到脊背。

我坐在门槛上,看见屁股上打了两块黑色补丁的瘦木匠披一捆麻绳,挂一柄小锯,攀爬到西向的两股树杈,另外一个胖木匠也上树,蹬一双胶鞋,鞋头破开两个洞,脚掌一发力,大拇指就跑到了外头。

胖木匠站在东向树杈,瘦木匠倚靠西向树杈,他们把缠在腰里的麻绳在树干上挽一个疙瘩,挺腰、站直,立在树下的老木匠捞起两柄斧,看准他们的手心扔了上去。

木匠们上树的同时,祖母和姑姑们也开始张罗饭菜,凉菜四道,热菜四道,祖母还煎了一瓦盆凉粉,荤素搭配、冷热齐备,都是该有的礼数。老木匠不许孩子们靠近桐树,我拖起蜈蚣锯远远地站着,看老木匠指挥瘦木匠和胖木匠把开满 桐花 的枝枝杈杈削剪干净,用斧子逐枝砍下,若刃口卡住,就提上小锯耐心拉断。

祖父在掉满一地的树枝中拣出能当檩条用的材料,码成一摞一摞,皮医生也弯腰去捡,他不捡树枝,只挑地上的桐花,那年桐花旺,扑簌簌落下,皮医生躬身其中,拾满一兜又一兜,引来蜜蜂绕着人转。

等祖母的四个凉菜调好,锅里的油也冒烟,热菜下锅了,我家的桐树此时便成了一根光秃秃的粗壮枝干,立在院里,仿佛定海神针一般。

老木匠这次亲自上阵,他扯出一捆最粗的麻绳绕树三匝,从我手里拉回蜈蚣锯,眯起左眼,左等右量,选定位置,捞起斧头劈出一牙豁口,搭上锯口,树干将蜈蚣锯咬紧,吐出汁液一痕。瘦木匠和胖木匠等候多时,吐一口唾沫到掌心,卷起袖管摆出一副拉大锯的架势,老木匠手背身后并不去管,他远远站着,眼睛盯死树干。

老木匠懂树,经验丰富,耳朵里藏了一把尺子,如他所言,我家的桐树的确已朽烂空洞,大锯轻而易举地拉过一半,木屑雪白如牛奶,渗满树根,带出一串忙乱的昆虫。当大锯再拉过四分之一,老木匠大喊一声“停”。

他呵斥众人统统躲到十米开外,掰下蜈蚣锯,在院子四周检查过一圈,心里存了底。老木匠、瘦木匠、胖木匠,站成一行,共牵一股绳,嘴里喊起谁也听不懂的号子,使劲一拽,我家的“定海神针”打一个冷颤倒下了,擦出一绺风,砸出一窝浅坑,震落了房檐一片瓦。

邻居们停下手里的活计,围在森白的树根旁开始饶有兴味地数年轮,我挤不进去,吃饱一肚子木香,喉咙有些微凉。皮医生拎两包桐花冲我笑笑,也近前瞅了瞅,又走开,把一包桐花塞给我,我打开一看,一朵桐花的花蕊里卧了一对蜜蜂。

树冠不在,鸟雀息声

我家的桐树死了,大家便知道它活了二十六年。它活得实在太久,早把体内养分尽数送给枝干,注定了自己无法成为一板好材料,但它的躯体又足够宽厚,老木匠和徒弟们物尽其用,为祖父的新房打成两副木窗户。

新房大梁是一根笔直粗壮的松木,祖父特意套了一挂骡车从山里换来,周身不见一处疙瘩,立木上梁那天,这根大梁披红挂彩。我家的老桐树直到友邻散尽,才被祖父想起,便唤了工匠,和好稀泥,那些吸收了老桐树全部养分的枝枝杆杆与泥巴裹在一起,吊上大梁,作为檩条盖住房顶,开始为我家的新一代遮风挡雨。

桐树亡故,树冠不再,鸟雀息声,院子上头空了,青天四垂。天气入伏,照祖父的说法,我家的院子成了一口铁锅,没有大树遮凉,院里的蚂蚁都不爱出来走动。日子就变得紧张而焦灼。但祖父祖母并不着急,直到村里的大树小树枝叶落尽,祖父也没打算移栽一棵新树, 枯枝败叶 随北风飘进我们家没有树的院子,捂住了老桐树逐渐朽烂的树桩。

转眼第二年。燕子来时,祖母摘下中堂门的厚实窗帘,梨花落后,空气里浮起一丝酸腐味儿。头一年的枯枝败叶开始腐烂,像是一袋粮食在发酵,我扒拉开一堆泥,黑乎乎的树桩上冒出四枝翠绿枝丫,正是老桐树生前那四股枝杈的方向。

老树长新芽,祖母很高兴,往树桩周围种满一圈 月季 。桐树的生命力惊人,夏天还没过完,四棵桐树就冒出我家院墙,祖母摘了 月季花 ,插进罐头瓶子,却毫不留情地砍掉了四棵新桐树。

乡间的枯枝败叶再次捂住朽烂一半的树桩,燕子回来时,树桩上只冒出三棵梧桐,另一棵去了哪儿?我不知道!祖母在这一年没有栽种月季,而是点上了 豆角 ,她用前一年砍倒的四棵桐树枝搭起两行豆角架,当豆角成熟,再次砍倒三棵冒出墙头的桐树新枝。

第四年春天,空气里的酸腐味儿变淡了,以至于分不清到底是酸,还是甜,或是因为祖父喝醉后打翻了一瓶老酒。暖春融化大地,把我家的老树桩也融化了,它变成了一摊黑泥,泥里冒出两棵新芽,和祖母种下的灰灰菜肩并肩冲出夏天,冒上墙头,然后又被祖母一同砍下,祖母心满意足地收获一兜灰灰菜籽,至于两根笔直的桐树枝去了哪儿,我不知道!

祖母藏了根新桐枝

第五年春天,皮医生的二胡总算练到了火候,这一年春天的味道很纯,院里老树桩的位置意料之中地冒出一棵新 梧桐 ,绿得发胀,笔直又坚挺,顶开了祖母的月季和豆角,顶开我家墙头的狗尾草,似乎风一吹就长,雨一润就大。

祖母摘完豆角,剪掉月季花,用一把小锄头在这棵意气风发的小桐树周围拢起一圈泥土,还给树身刷了一圈石灰。

“调教好了,好了......”祖母很高兴,皱纹挤着眉眼,是平日里朝山归来得到一卷经文时的那种神情,她攥着一把剪刀特别嘱咐我:“从今往后,不许折桐树股,敢折就打烂手!”

可惜,祖父祖母也无缘眼见那棵新桐亭亭如盖的模样。皮医生的二胡渐入佳境,可惜不再坐堂就诊。

祖母过世,依照旧俗,一尺长短的哭丧棒是该预备妥当的,“父之节在外,故杖取乎竹;母之节在内,故杖取乎桐”,遵照祖父指点,父亲翻出一捆结实光滑的桐木棒,码得整整齐齐,似曾相识,正是祖母当年砍掉的桐树新枝。

于是,族里的女眷给祖母的这捆桐树枝细细缠上白纸,由我们这些孝子贤孙人手一支,守灵、领丧、引柩、烧纸,最后插满坟头。

树在长大,人在变老,或者说,人树俱老。祖父很快也离开人世,外祖父和外祖母也相继亡故,十数年艰难时世,一切都烟消云散。

如今,我在古老长安城里生活,去岁清明节,和朋友往 大明宫 游荡,小雨初歇,雨云间透出金光,含元殿颓圮的宫墙像天宫掉落凡间的一块基座, 丁香 花开,漫天纸鸢,一股熟悉的香味冲鼻入耳。

“是什么花?”

“丁香......”

“肯定不是!”

我迈过高台,看到一树梧桐,一个孩子正在树下快乐地脚踩桐花。

站在那里,我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监制:皮钧

终审:蔺玉红

审校: 陈敏 刘晓 刘博文

责编:刘善伟 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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