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逝去意味着人生中一段信息密码的丢失，后来人当然得悲、得哭、得咆哮大哭，那是一种缅怀先人和宣泄情感的方式
一
如果可以，在我行将就木大限已到时，我想安安静静的一次性彻底地死掉。可惜在我死之后，就再也看不见我临死前脸上的表情了。是无奈不舍，还是懊悔不甘，抑或是安详略带点笑意。不过这些全都不是我想要出现的表情，我想在我的脸上挂上和平时一样的面孔，数十年最常出现的面孔，然后不管有没有人注视，都悄悄的平静的死去。
哦，我忘了一件事，我是否能这样做，或者说我的子孙允不允许我就这样死去，在没有任何救治的情况下死去。好像并不能，我不能不去接受子孙的一片孝心，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死去，我不能给我的后代留下个不肖子孙的骂名。我的子孙承受因不顾父亲死活而被外人戳这鼻梁骨一顿痛骂。所以在这两重因素的相互作用下，我好像必须得接受子孙的孝心。
在国人传统的人伦孝悌里，父母生病了子女就必须承担起一份为人子的责任，哪怕明知道双亲已没有痊愈的可能，哪怕父母的身体在医院里被各大管子给缠绕着，一旦拔掉氧气罐就会病逝，为人子女也必须让父母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地待着。然后眼睁睁看着老父老母死去，再给他们一个风光大葬。有时生命不由己，反而是由外界的看法和目光来决定的，在经过一番证明之后，外界觉得你可以闭眼了，这时你才能死去。
我是在经济水平不甚明了又相对闭塞的小镇出生的，下葬与繁衍一样是小镇里面的头等大事。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那里同样保存着一系列复杂又繁琐的殉葬仪式，这些殉葬仪式构成了当地文化风俗的一部分，也成为了孝悌人伦最深刻的体现。在老家人的潜意识里面，葬礼的等级似乎决定了一个家庭在当地的财力与地位，也决定了死者生前的风光与受敬仰程度。当地的老人生前也许生活落魄，也许不受待见，但后人若能给他一个体面的葬礼，那么它就是一个幸福的人。
所以在我生活的那片土地上，不管一个家庭的财富多寡，人丁稀疏，但是有一样东西最一样的，那就是老人的葬礼一定是最奢华的。毕竟谁想让老人风风光光地走完最后一趟，谁都不想背上一个不肖子孙的骂名。子子辈辈从来如此。
这里借用鲁迅老先生的一句话：“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国人讲究入土为安，为已故的老人办一场葬礼上合天理，下合人情，用于缅怀故人，也让后辈有一个情感宣泄的窗口。但是将葬礼的风光程度与后辈的孝顺程度相挂钩，是不是有点自卖自夸的味道？
什么叫做孝？恐怕每个人的理解标准都不一样，履行孝的方式与途径都不一样。但千百年来他的内核已是固定下来的，那就是如孔子在《大道之行也》中提出的那样：“使老有所终，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简而言之，在长辈尚有余力时，给予尽可能的关怀和照顾，便是最直接的体现方式。不过如今看来，这种方式却变得有一些畸形。
二
养老是每一个中国人都要面临的问题与履行的责任，不过因为养老的问题而造成的家庭悲剧同样不在少数，从古到今，在中国社会里也从来如此。养老意味着什么？不单是破碎的支配时间，还是高额的支出费用，更为重要的是，当双亲卧病在床时，在日复一日的端尿喂食的繁琐日常中，子女的耐心都会随着老人的呻吟声慢慢消逝殆尽。这时的家庭矛盾便会暴露无遗，他不再是人前所谓的孝子，你也不再是老人口中的慈儿，床榻之上的双亲也不再是家里的宝，而是一个你想抛弃却不敢抛弃的烫手山芋。
这种情况的发生，若是家里面的子女都能做到应尽的责任，今天该谁来照顾老人谁就来照顾，谁都不找借口，谁都很心甘情愿那还好。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有任何一个子女因为照顾的时间不均而心生怨气，这时家里难免要一顿鸡飞蛋打。这时候晚辈的孝呢，都全见鬼去吧。
老人变成一种累赘，是不是很离经叛道，可是他就这么真实的存在与中国大陆。这种事每天就在各个城市的角落来回上映，然后这里面的剧本里全都写满了怒目与怨恨。在我的记忆中，见过一家子和和睦睦照顾老人的有，但是兄弟之间反目成仇留下老人伶仃落泪的也很多。而很多时候兄弟之间，往往有一方在照顾双亲的过程中心生怨气，往往受不了其他的兄弟在外面风光赚钱，然后将双亲全都抛到他一个人的手中。用当地的话来说，养老本就比体力活累得多。凭什么其他兄弟每个月寄个几百来块回家，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走出去，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承担起一个孝子的名号。虽然除开那一个月象征性的几百块外，他们连家门都未曾踏进一步。更有甚者，在家里的老人不慎遭遇到什么大病后，他们依然以事业为由拒绝回家，匆匆挂掉家里面的电话，继续涌向大城市遍地是黄金的人潮中。
三
那么这里的问题来了，物质性的给予和切身的照顾这两者对于老人来说哪一个更为重要？风光大葬和润物无声的生时关怀哪一个更重要，这也许是很多家庭一直没有搞懂的问题。如果说行孝可以简单到用一大堆物质来形容，那么亲情于我们又何处安放？我们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不顾老人的日常，只等他们仙逝之后，早早地选中一个风水宝地，然后讣告附近邻村的兄弟姐妹，让他们在老人的葬礼上走动与帮忙。而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在老人的葬礼上，一定要当着亲朋好友和村里面兄弟姐妹的面，苦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好能让周围人感到那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悲，脑门上就差写着：“爹（娘），你为什么就不让我多孝顺几天呢”。等到葬礼结束后，就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继续奔向你的黄金梦，风风火火一骑绝尘。别担心，这种情况的当事人一定不会受到邻里的谴责，因为他在葬礼上的表现足以让人震撼。在以后的若干年里，周围邻里在讨论起这件事的时候，必然会给他封上一个大孝子的美誉。“你看。某某真是大孝子啊，让父母风风光光地走完最后一程，这得花多少钱啊。”
“这得花多少钱啊”，这句话真的说得令人头皮发麻后背发凉。我不知道当孝被物化之后，在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更多奇奇怪怪的事。亲人逝去意味这人生中一段信息密码的丢失，后来人当然得悲、得哭、得咆哮大哭，那是一种缅怀先人和宣泄情感的方式。但是在哭的过程中，我们得扪心自问一下，在老人生前需要照顾之时，我们自己又在哪里？我们给予老人的风光大葬，你就肯定老人真的可以在死后享受得到？
讲到底，葬礼与其说是做给死人的，倒不如说是做给生人看的。毕竟人死后的世界谁都不清楚，但是在葬礼上的子与孙啊，牛鬼蛇神都看得那么清清楚楚，孝与爱啊都演得那么真真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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