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明强
建盏被誉为瓷坛明珠，一种为茶而生的瓷器，贵为大宋皇家御用茶具，盛极一时，享誉海内外。朝代更迭，饮茶习惯改变，工艺造价过高，成品率的局限，终究逃脱不了断烧的命运，封存史册八百年后重见天日。建窑建盏的繁华和落寞，见证了历史的璀璨和无情。当代，建窑建盏作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得到复兴，政府鼓励，市场认可，钱景大好。我们见证了建盏从默默无闻到炙手可热，百盏齐放百家争鸣。
品百家茶，听百家言，谈百家艺，赏百家盏。建窑建盏百家盏谈项目，试图在民间村边深巷，城市角落中探寻一位位潜心建盏研究的学者和工艺师，以更多元，更客观，更开放的视角，对建盏的烧制工艺心得、历史文化、发展现状进行深入的交流，呈现出他们的观点和实力之作。
本期《百家盏谈》项目，我们为大家呈现的是建盏工艺师——吴周福
……建盏工艺师：吴周福……
（吴：吴周福 陈：陈明强）
陈：吴老师，您是后井村人，小时候对建窑遗址是什么印象？
吴：那时候后井村周围几座山基本都没有被挖掘，山上树木茂盛，杂草丛生，我们小孩子经常会去山上采野果。四十年前厦门考古队来考察挖掘的时候，我也就才四五岁。那时候挖掘出来的就是宋代遗留下来的遗址原貌，基本没怎么被别人动过。现在后井周围这几座山，基本都被翻个遍。
陈：听说之前后井村周围遗留下来的老窑挺多的？
吴：我粗略算一下，至少有二十条。之前文章记载说的百条龙窑，应该是有的窑废弃后，再重新盖，这样前后的数量加起来可能有搭建百条龙窑。龙窑周围的窑渣堆积高了，古人会把窑废弃后再用窑渣填平，在这个基础上再盖一座新窑。像我亲眼所见，有的窑址被挖平后，它下层还有一层窑。窑上建窑的情况，有的可以达到三层。
陈：据您所见，这个宋代龙窑结构是怎样的？
吴：我见过的基本都是通天窑结构，中间没有阻隔。
……非遗传承人吴周福的建盏作品……
陈：我很好奇，为什么只有后井村周围才有生产建盏的窑址，其他地方是不是也有生产建盏的窑址保留下来？
吴：“供御”底款的建窑建盏，只有在后井的遗址中有发现。像武夷山遇林亭，南平的茶洋窑，烧的茶盏花色有些类似，但是胎体不一样，不符合建窑建盏的特色。
……吴周福收藏的老建盏标本……
陈：建窑建盏的胎体特色是什么呢？
吴：铁胎。遇林亭的盏胎体感觉更松软，有的釉色会比较接近后井出土的建盏，可是在胎土，器型，做工方面，细看的话都有一点区别。土话说，后娘养的就是后娘养的。建窑就是能够生产“供御”底款的建盏，是要进贡给皇家的窑口。遇林亭窑，茶洋窑虽属于建窑系列，大家买纯正的建盏，还是要认准建阳建盏。
我之前做建盏方面的古玩生意也有十多年，对这方面的内容了解比较多。像这个就是北宋偏早期的器型，受唐末风格的影响。这样的器型，在唐代会更厚。从北宋早期到南宋晚期，胎骨和器型的变动很大，之前的胎土更白，用的高岭土更多，后期是胎更黑，用的红土比较多。
……2018年吴周福参加央视《一锤定音》节目……
陈：我听说北宋早期的一些建盏器型，有个特征就是盏心有个豆？
吴：盏心有个珠，这也是遗留唐代的器型做工。
陈：据说，这个盏心的珠造型，现在很难模仿出来。
吴：不会难，只是不好烧。我觉得是因为之前烧制的温度不够高，釉没有往下流动沉积，盏心的珠就自然显露出来了。到了南宋早期，建盏的烧制温度更高后，釉堆积到盏心，这个珠造型也就显露不出它的美了，这个造型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北宋的建盏器型整体特征会比南宋更矮，更接近唐末青白瓷的器型特征。我见过建窑的一个标本，一叠黏连的老匣钵，上面匣钵里烧制的是青白瓷的花瓶，而下层匣钵里烧制的是黑釉碟，底足很大，整体造型很矮，有点像武松喝酒用的那种黑碟子。从这个标本，我们看出在建窑产品风格转变的时期，黑釉瓷和青白瓷同时存在的现象。
……吴周福在介绍自己的建盏作品……
陈：据您了解，“供御”底款的宋代建盏是不是只有芦花坪这个区域才会烧？
吴：“供御”底款的建盏，南北宋都有烧制，所以牛皮仑，大路后门，芦花坪这三个主要窑厂遗址，都有出土过“供御”底款的建盏瓷片。芦花坪的建盏烧制温度更高，所以釉面效果更好，可以看到银毫的标本。
芦花坪的窑应该是南宋鼎盛时期，大路后门这个区域的窑应该是更早期一点。在大路后门，我们发现有一小块地方出土的建盏和芦花坪是一样的，我推测它使用的泥巴就是芦花坪那座山的。后期，古代工匠为了取土方便，把窑址建在芦花坪。经过我自己的取土和烧制实践，发现芦花坪的土质确实比较适合烧建盏。
宋代的时候，“新窑”底款的建盏，也是不能私下流露到市场，类似于定制款。之前在窑址有发现过几窝，但器型都是被敲碎的，说明这个底款的建盏，在窑口就直接筛选过，经过严格管控。它和池中村曾经的水路码头挖掘出整堆的“供御”底款残片的情况相似。
陈：您所见的“新窑”底款的建盏残片，它是属于建窑成熟时期的建盏产品吗？
吴：不是。我推测是南宋初期的产品，它有点像当时的国礼，存世量很小。
……吴周福的建盏作品……
陈：如果可以穿越历史的话，就能知道这个“新窑”是怎么回事了。顺便问问古人“曜变”是怎么烧出来的。
吴：我想，古人也不知道“曜变”是怎么烧的，那是建窑烧制过程中偶然的产物。有点奇怪的是，这么多年了，后井周围的遗址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类似于“曜变”的残片。但是存世的宋代“曜变”盏，它的胎土器型都是建盏的风格。
……建盏工艺师吴周福的工作室一角……
陈：按您说的，这个大路后门和芦花坪区域的土可以用来烧制建盏，那釉矿从哪里来呢？
吴：这个没有具体的考证，但是当地的风化岩加草木灰可以配釉。我早期烧制建盏的时候，曾经在芦花坪山顶上挖过一些风化岩，加上草木灰配釉，也可以烧建盏。此外，当地的泥土也可以配釉，我之前有实践过，釉面还烧出了小油滴。按我现在的经验来看，我当时的烧制温度还不够高。
陈：建窑遗址这边出土的器物，除了建盏茶碗，是不是还有一些其他特别的物件？
吴：确实会有一些非主流的产品，像花瓶，香炉之类的。还有窑具发现，比如类似修湿坯的梳子，拉坯用的顶轴，我还收藏着一个写着“大观”年号的镇纸。总之，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建盏工艺师吴周福的工作室一角……
陈：有一个现象，市面上经常看到的老盏，12口径左右的大盏一般做工比较精致，而更多的是一些小口径的茶盏，做工却相对粗犷，对于这种情况的存在，您怎么看？
吴：我认为那些小盏是窑厂里的徒弟或帮工做的，而且这样的小盏一般都是放置在不好的窑位，比如底层匣钵或窑尾不好的位置。像出土的匣钵，很多地下两层的匣钵里基本都是空的，不放建盏，或者放做工一般的器型在里面。
陈：您能简单说说自己从事建盏行业的经历吗？
吴：人生的几个转折点都是自己决定的。早年在家务农，期间种蘑菇，开运输车四年。那些年我的总结是，一年做了四百天的事情。因为经常通宵加班，白天开车都会睡着了，为此翻过几次车，也算九死一生。到了34岁我来到建阳从事古玩行业，是我自己做的决定。生意还不错，一年三十万收入是没问题的，再后来把古玩生意放下，加入到烧盏行业。
……非遗传承人吴周福的建盏代表作品：金丝万缕……
陈：是什么刺激了您，让您从收入相对稳定的古玩行业，加入到有风险挑战的建盏制作行业？
吴：盏是为茶而生，我是为盏而生。那时我对从事烧制建盏的想法至少有十年了，我知道这个行业是有前途的，而且还想办法去拜访师傅，了解一些工艺，但是真的没有条件学习。刚开始烧盏的时候，我还想找一些亲戚朋友一块合伙做建盏，很多人很怕，怕没收入无法养家糊口。
早年加入这一行，担心的是烧不出建盏好作品。如今加入这一行，担心的是建盏的销售和市场知名度。
陈：您觉得找人代烧建盏这个现象正常吗？
吴：我觉得都正常，存在就有它的理由，看你从哪个角度看。只是，这样的事情不要发生在我的身上就行。很多事情，不能强加给别人，我们只能要求自己怎么做，把自己做好就行，尽量自己多做一点，不要去麻烦别人。我很感谢有建盏这样一个产业，要不然我可能还在老家务农。
……吴周福建盏工作室里存放的泥料和多肉植物……
陈：建盏制作工序里，您认为哪几个环节最有挑战？
吴：选料、做坯和烧制，这是影响建盏制作的关键因素。陶土和釉石的料没有控制好，有的花色就会断烧。建盏使用的陶土不仅有分土层，还有向阳，背阴的区别。我现在都基本使用专业泥料厂的固定泥料。现在这个行业分工已经很细的，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同时带动了很多人就业，像餐饮，快递，包装，旅游业的发展，当地的楼盘也一直在涨价，就连建盏用的陶土，也越来越贵，这都说明建阳经济在增长。
……建盏工艺师吴周福的工作室一角……
陈：建盏出现瑕疵的情况会有很多，比如鼓包，跳釉现象，一般是什么原因，怎么调整呢？
吴：建盏有鼓包，是使用的胎土不够耐高温。做泥料的时候，可以添加一些降低烧成温度的材料，比如高岭土。同时，如果高岭土加多了，那就会出现釉面烧熟了，但是盏胎不熟的情况，胎色发白色，也是不行的。建盏会出现跳釉的情况，这和烧制方法，釉料配比，窑炉结构有关系。在这款釉水可以烧出特殊釉面的情况下，那我们只能去调整窑炉。
我们的本地原矿釉水特点，釉的流动性大，次品率更高，它的烧成温度也就在5度以内，高于这个温度区间就烧成别的了，低于这个温度区间，花色出不来。我们每天都要观察出窑的结果，每次烧制的时候，可能要来回调整一两度。现在有经验了，就算做了新窑炉，试烧三次就能把握温度了。
……非遗传承人吴周福在窑炉前讲解建盏烧制工艺……
吴：我早期烧制建盏，做过很多实验，经验都是自己烧出来。通常我有一个窑是在正常烧制建盏产品，一个窑基本每天都在做建盏实验。花一半的时间去做建盏试烧实验是必须的，我至少要对建盏工艺了解，要不然后期会很快被淘汰掉。以前的建盏师傅基本都不交流，现在大家能坐在一起，倒是更愿意交流。我想，建盏再发展几年，要烧什么花色，人家都会告诉你。
每个工艺师发展到后面，都要形成自己标杆性，识别性强的作品，这样生存空间更大。烧制的作品类型如果太多的话，什么花色都烧，就容易被人仿制。像这款“金丝万缕”是我的代表性作品，它对建盏的胎质，釉水，窑炉，烧制方法都有讲究，别人如果要攻克，也是很难的。建盏再往后发展，品牌要过硬，师傅要亲力亲为，有匠人精神把自己的手艺做好。如果是找人代工制作烧制，后期的发展空间会更小，而且按非遗的法律法规，是会被告的。
……吴周福的日常工作：建盏施釉……
陈：建盏的流程是非常琐碎的，您一般是怎么安排时间？
吴：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厂里，生活比较有规律。早上八点多装窑，需要一个多小时。然后温控调整好，下午三点左右进行建盏还原，空余时间上釉。到下午六点钟烧制基本结束，我回家吃饭然后去散步。第二天早上六点，窑温已经自然冷却得差不多了，建盏也就可以出炉了。
……吴周福的日常工作：称油柴……
陈：对于建盏市场的发展现状，您怎么看？
吴：只要有利可图，大家都会去做。建盏的市场还没有挖掘开，很多人还不知道建盏，有的人知道建盏的价格高，不知道建盏历史的来龙去脉和文化涵义。
……建盏工艺师吴周福的早年经典作品：大斑点油滴……
陈：您认为在建盏行业立足应该具备什么条件？
吴：打铁还要自身硬，把建盏做好是关键。我在2015年烧制成功的“大斑点油滴”在那时是很轰动的，并获得奖项。后来才陆续有其他人烧出了大油滴。我的知名度就是这样慢慢沉淀下来的，说到“福佬”，不少人还是知道的。我被评为非遗传承人，是政府授予我的荣誉。
这些年，如果有人来请教建盏烧制方面的问题，咱们多少都会说一些。我收徒弟主要看人品，教徒弟就像交朋友一样，能讲的就讲点。建盏是要不断努力的，它不能按固定的模式和记录去执行，它是在不断变动中推进，需要随机应变，做到老学到老。
……吴周福在指导徒弟黄文华修坯工艺……
吴：另外就是市场营销理念，建盏包装，器型更新，价格定位等。确实有的师傅从事这一个行业时间不长，也能烧出不错的建盏作品。但一定要认清自己的实力和建盏销售价位是否成比例。现在各个师傅之间的建盏辨识度越来越小，真正能走得远，还是需要时间的沉淀。
本文采编：陈明强（中央美术学院教师）
2019年8月21日南平市建阳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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