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明强
建盏被誉为瓷坛明珠，一种为茶而生的瓷器，贵为大宋皇家御用茶具，盛极一时，享誉海内外。朝代更迭，饮茶习惯改变，工艺造价过高，成品率的局限，终究逃脱不了断烧的命运，封存史册八百年后重见天日。建窑建盏的繁华和落寞，见证了历史的璀璨和无情。当代，建窑建盏作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得到复兴，政府鼓励，市场认可，钱景大好。我们见证了建盏从默默无闻到炙手可热，百盏齐放百家争鸣。
品百家茶，听百家言，谈百家艺，赏百家盏。建窑建盏百家盏谈项目，试图在民间村边深巷，城市角落中探寻一位位潜心建盏研究的学者和工艺师，以更多元，更客观，更开放的视角，对建盏的烧制工艺心得、历史文化、发展现状进行深入的交流，呈现出他们的观点和实力之作。
本期《百家盏谈》我们为大家呈现的是来自建阳建盏工艺师——裴春元
……建盏工艺师：裴春元……
（裴：裴春元；陈：陈明强）
陈：裴老师，能说说您刚开始从事建盏烧制时的经历吗？
裴：早年刚开始烧建盏，如果用一句词来形容就是“非常可怜”。以前建盏烧制的技术保密性非常强，谁家焼窑了，都不让人去看。关于建盏的烧制技术，当时想问到一点信息都很难。
陈：为什么您用“可怜”来形容呢？
裴：那时候要买一根电炉上固定硅碳棒的卡头螺丝，在我们这里都买不到，都需要专门到外地买。而且人家知道的也不愿意说去哪里可以买到。
我认为早期的建盏师傅需要具备以下几个能力，要会做电工能修变压器，要会做机修工能修练泥机，要会做窑工能自己做窑，那时候的窑炉找不到别人做，只能自己做。早期半手工模具是需要用刀片开的，所以自己还要会开模具。此外，最好还能做设计，这样才算得上是建盏师傅。
……裴春元的早期建盏工作室……
陈：等于样样功夫都会。
裴：没办法，要不然就得一直请人来帮忙。以前烧建盏用调压器，经常需要修理。可以说，一个师傅会不会用调压器烧建盏，就可以用来判断他是否是2013年之前从事建盏烧制。
……裴春元早期烧制建盏使用的调压器……
陈：这个调压器很特别吗？
裴：因为2013年之前，我们这边都是用调压器来烧电窑。验证一个师傅烧制建盏多少年，先不用考他其他知识点，只要把这个调压器放那里，他如果能说出来这是干什么用的，再听他谈建盏的历史文化之类的也不迟。
我们那时候烧建盏，人要寸步不离，随时看温度，随时调电压，全都是自己动手做，以前的烧窑才叫真正的烧窑。
陈：以前烧建盏是用三相电烧吗？
裴：三相电。但是需要用调压器，这种调压器一台将近两百斤，有一米高。
陈：没有高科技一点的设备协助烧制建盏？
裴：我们都是在建盏烧制的摸索阶段，都不知道怎么烧，更谈不上高科技了。建盏泥料要自己挖，自己洗，还要自己用脚踩。釉石也是自己去捡。那时候做建盏真的很原始，如果窑炉的零件坏了，只能停工，等人家邮寄零件，或者自己去外地买。
……建窑建盏非遗传承人裴春元……
陈：烧建盏不容易。
裴：那时候南林还没有开发，我们就自己去挖釉石，然后装袋挑，从山坡上要挑很远的距离才能装车，一天只能挑三四袋。对我们来说，一袋八十斤都很重，做建盏是很辛苦的。
陈：之前能知道去哪里挖釉石也不容易。
裴：自己开车到处去找泥巴和釉石，建阳周围都用遍了。所以说，烧建盏就是一部心酸史。
……裴春元的早期建盏工作室一角……
陈：现在建盏行业看起来是非常欣欣向荣的状态。
裴：建盏原始的样貌已经没有了，变成了一个新的起点。现在很多建盏都是畸形和异形。
陈：这个怎么理解呢？
裴：建盏传统的特征是朴实，厚重，沉稳。现在建盏釉面的变化，因为市场的导向，变得更加艳丽。而这让建盏原生的面貌变了，从沉稳转变成了花俏。毕竟懂传统的人太少，国民整体文化艺术的审美素质毕竟有待提升。2013年在北京的时候，人家探讨说某地现在生产的建盏陶瓷产品有多好，而我对建盏是有感情的，有的观点无法认同，于是就把咱们建阳传统的建窑瓷片送过去，和他们交流探讨老祖宗的建盏到底是什么样的。
……裴春元的建盏作品……
陈：当时就有这方面的争论了？
裴：一直就有。就像茶叶本质上是很好，但是为什么到市场上有那么多争议。我觉得是部分营销者为了销售产品，夸大其词，改变了它的本质，让消费者产生了误解。早期很多玩建盏的客户，现在都不玩建盏了。
陈：建盏发展这么快，应该是客户越来越喜欢才对？
裴：建盏真正的本质没有了，这是现在非常严重的一个问题。
陈：如果作为一个对建盏感兴趣的人，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辨别建盏，那怎么办？
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曾经也有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我就告诉他，送礼就送兔毫，兔毫是建盏最传统的特征，外地釉模仿不了。我认为兔毫是建盏的核心，油滴已经开始变异了，因为它的市场价值高，曜变的市场价值更高，所以就更乱。很少有人去模仿兔毫，因为它的价格太低了，而兔毫恰恰就是建盏最真实的一面。在古代整个建窑系列，都是以兔毫为中心。用现在科学研究的角度，油滴的出现是兔毫的异性转变。这种异性物质，像油滴，银毫是现在电窑可以控制的，而以前控制不了，所以在古代称为“窑变”。
我们本地这种建盏釉，之前都笼统的称为“窑变釉”，因为它受温度影响很大，一度一变。后来科学研究把它称为“结晶釉”。南宋发明了两大结晶釉，一个是钧窑的铜结晶，一个是建窑的铁结晶，一直到现代才发明了锌结晶。这一千多年了，才发明了这三种结晶釉。
这三种结晶的方式不一样，铜结晶在还原中产生了钧窑的红色斑纹，铁结晶在还原中产生了银白色的油滴，再经过空气的氧化，它就可能会出现彩色。如果没有还原析晶，那它就是黄色的斑纹。
……裴春元的建盏作品……
陈：我也很好奇，建盏的釉面出现各种颜色，是使用了什么特殊材料吗？
裴：通过实践，我可以很明确地说，不需要其他特殊材料，建盏就可以烧出不同颜色。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都会发现一个现象，比如一个师傅他在切钢板，离锯片切割点最近的地方，钢板变红冒火花，温度达到一千度以上。即使没有助溶剂，以切割点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因为温度不同，你会发现钢板上会有很多层颜色。它说明铁在高温氧化的过程中，就能形成五颜六色的颜色，从这里就能知道铁在什么温度下，可能会产生什么样的颜色，而这都是铁的天然本色。观察电焊点也是这样的结果——有研究表面，铁的发色有几百种。
陈：我想了解早些年，您为什么会有烧制建盏的念头？
裴：因为我是建阳人，骨子里对建盏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怀。我早年做古玩生意，时间比较充足，经常会接触到一些建盏师傅，那时候就很诧异为什么我们的建阳矿土可以烧出这么美妙釉色的建盏，这增加了我对建盏的好奇心，想烧建盏的愿望就更强烈了。
可是想学这个建盏是非常难的，懂的人少，也没有人愿意教。我那时候咨询一个会烧盏的朋友，问他学这个建盏手艺生存怎么样。他说烧建盏非常累，解决温饱，够吃饭是没问题的。这确实是实话，因为手艺不是生财之道，它只是养家糊口的手段。把手艺当做生财之道是错误的观念，我们古代穷人家的孩子都会被送去学手艺，因为它可以保住饭碗，这是一个非常传统非常现实的概念。我经常和想来学习的人说，学手艺是很苦的，它只够解决温饱。如果想发财就去学做生意，那是有可能做到世界首富的，而靠手艺，想做成建阳首富都很难。
关键那时候的建盏师傅都不愿意教。如果学的话，要五十万。
……裴春元的建盏作品：银蓝毫建盏……
陈：在那时候，这笔钱不是一个小数字。
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经过长时间的多次了解沟通，最后用几万学费买了一个建盏釉配方。配方就那么几个字，后来发现网络上可以查到内容差不多的资料。
在我看来，买卖配方这只是交易，不是真正意义的师徒关系，不是学手艺。当时拿着配方，自己琢磨着烧了一年，结果很不理想。
陈：哪个关键的技术环节出了问题？
裴：关键是信息太封闭，连还原用什么材料都不知道。我咨询人家怎么烧，人家总是回复就是这样烧的，我说怎么烧都烧不出来，人家就说慢慢烧就会烧出来。还好那时候做点其他生意，有点积蓄，烧建盏这件事才能坚持下来。后来很幸运遇到了陈大鹏，他人很好，教会了我很多，告诉我建盏烧制怎么升温，怎么还原。那段时间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去请教他，他就会跟我们说，所以陈大鹏教我最多，可以说是我烧制建盏的启蒙老师。
再后来，那些年轻的一代，他们会比我们这一代更有文化，有的知识点他们能理解。早年和我经常接触的几个年轻人，一开始也是乱烧，窑还是景德镇买的。可是这个窑没办法烧建盏，后来我就教他们买材料，有的窑是我亲手帮他们做起来的。当时做的窑炉造型很土，容积很小，一次只能烧几只。
有人指点和没有人指点，差异是很大的。窑虽然是我帮忙做的，但是建盏烧制工艺大家都还处在摸索阶段，所以有时我就带他们去向陈大鹏老师请教。他们在网络上也查到了和我之前获得的那个配方差不多的资料，就在这个基础上各自调整修改，因此大家烧出来的建盏感觉就不一样。
……建盏工艺师裴春元多年前自己动手制作的电窑炉……
陈：早年学烧建盏真不容易，但是后来很快建盏就爆发式的发展起来了。
裴：那是2015年了，有人愿意卖配方。我是至始至终，一个建盏配方也没有卖。在我的精神世界中，始终认为做建盏是一门手艺，而不是一笔交易。
陈：到了2015年左右，建盏好像确实烧得更好看了？
裴：我倒是觉得2015之前的建盏传统味道更浓。之前看到年轻人烧出了大花纹的建盏，我还开玩笑说这个建盏釉面有磨砂效果，可以用来磨指甲，以后都可以不用带指甲刀了！没想到后来这种建盏釉面成为了主流。
我们做过古董，从来没见过陶瓷的釉面是可以磨指甲的，这是一件很逗的事情。
……裴春元的建盏工作室一角……
陈：之前好像知道建盏的人并不多。为什么2014那几年，建盏的市场交易开始火爆起来呢？
裴：我一直在这个行业中，应该也算这个行业发展的见证者之一，知道哪些人早年在一直烧建盏，知道哪些人一直在坚持传统的东西，也知道建盏行业发展的起伏变化。2000年到2009年之间，可以说是建盏发展的低谷期，那时候在烧建盏的人很少，可以做一点的就是老胎新釉的仿古盏，生意也非常淡。
2010年后，主要是推的人变多了。早年建盏交易不像今天有微信这么方便，大家主要是通过QQ传图等方式沟通，结果经常是谈好的价格一天一变，谈的时候明明是一千五，第二天取货的时候变成了两千，价格随时变。建盏有了市场，做的人就开始变多了。
陈：那时候新盏的价格就这么高吗？
裴：比现在高多了。
……裴春元的建盏作品：银油滴……
陈：虽然在百度上可以查到一些关于建盏发展的介绍，但是我觉得里面缺少一些鲜活的史料。
裴：鲜活的东西，太真了，很伤人。我们一路走过来，反而看不明白建盏的发展。有的人是为做好建盏而做建盏，有的人是为了抢钱做建盏。艺术上的书画也是如此，有的是为了商业交易而创作，有的是为了自己的喜好性格而做，将自己生活的点点滴滴，将自己的思想融入到作品之中，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传统行业和手艺有共鸣的地方，就是手艺界说的情怀，像早年那些老师傅，可能没有什么生意，但是还在坚持做建盏，这就是情怀，情怀是装不出来的。
我认为，极品，孤品，绝品这些词用来形容建盏都不合适。天下有一模一样的树叶吗，要卖孤品，卖树叶不就得了。所以建盏不用去强调它的独一无二，那些词都是畸形的思想，对建盏文化的宣传，对建盏行业的发展没有好处。建盏平台上多点建盏的文化信息，少点销售套路，我相信这样发展会更持久。
陈：您认为建盏良性发展的核心是什么？
裴：文化才是建盏的核心，如果没有文化，建盏的原始点就是泥巴，任何价值都没有。茶叶也是如此，绘画书法也是如此，它就是一张纸一块墨，本身没有什么价值。世界上任何物质的自身价值都是有限的，但是通过艺术，通过匠人的手艺，文化的沉淀，改变了它的价值。
每个人的思想，生存状态不同，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大家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这个行业的发展就会越来越好。
本文采编：陈明强（中央美术学院教师）
2019年8月20日南平市建阳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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