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盏被誉为瓷坛明珠，一种为茶而生的瓷器，贵为大宋皇家御用茶具，盛极一时，享誉海内外。朝代更迭，饮茶习惯改变，工艺造价过高，成品率的局限，终究逃脱不了断烧的命运，封存史册八百年后重见天日。建窑建盏的繁华和落寞，见证了历史的璀璨和无情。当代，建窑建盏作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得到复兴，政府鼓励，市场认可，钱景大好。我们见证了建盏从默默无闻到炙手可热，百盏齐放百家争鸣。
建柴窑记田野调研项目，围绕“建阳建盏柴烧窑的可持续发展”话题，实地探访建阳地区的部分柴烧窑，希望以真实客观，图文并茂的方式，记录建盏匠人们的真实风采，以及他们对建阳地区柴烧窑的发展现状和未来的所思所想，为未来保留下建盏发展的阶段性历史资料。
本期我们为大家呈现的是禾供里龙窑匠人——李高春
……禾供里龙窑匠人：李高春……
（李：李高春；陈：陈明强）
陈：李哥，您盖柴窑烧建盏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李：我之前做很多年的二手车生意，看到家乡的建盏产业发展更有空间，就回来从事建盏行业。我外公，也是李高斌的外公黄良辉，原来是水吉陶瓷厂的厂长。水吉陶瓷厂早期在七里排，后来搬到大梨路口，现在那个厂还在使用的一条柴烧窑，就是黄良辉亲手修建的，再后来陶瓷厂又搬到建阳三公里这个地方。
外公黄良辉是陶瓷世家第三代，祖籍宁德地区。1979年北京来的建盏复烧专家小组到我们水吉，首先拜访的民间艺人就是我外公黄良辉。
……禾供里柴烧窑的地理位置……
陈：这个事情，您是怎么知道的？
李：这是我婶婶亲口告诉我的。当时专家组来找我外公的时候，还闹了一个笑话。79年专家组浩浩荡荡的开着车到大梨路口的陶瓷厂，我外公一看这情况吓一跳，那时候四人帮运动刚结束没多久，还是有点担心，以为是官家来抓人。我外婆就和我外公说，让他赶快躲到山上去，她先了解一下什么情况再说。结果我外婆一沟通才知道人家是北京来的专家组，为建盏复烧做准备，特地来找黄师傅了解一些建盏的情况。
听我婶婶讲，专家组后来进驻池中陶瓷厂后，我外公经常会过去。可能也参与了一些建盏复烧的工作，像选泥巴，配釉之类的。外公曾经有一本老的笔记本，有记录一些当时的情况，现在都找不到了。
我记得小时候，我父亲也在这个大梨路口的陶瓷厂干过一段时间，他经常骑着二八大杆自行车带我去厂里。以前这个陶瓷厂路边就有一排的捣料机，是用水车带动的，灰尘很大。后来水吉电焊条厂成立了，我父亲才去电焊条厂工作。
……禾供里……
陈：您这条柴窑叫什么名字？
李：禾供里。我们本地中元节的时候，老人家会在香纸上写着“禾供里”，我上网查了一下，才知道我们“水吉”在古代就叫这个名字，“里”类似于乡镇这样的行政单位，那时候还有禾义里，禾吉里。
这个名字是我叔叔想的，并且注册了商标。还好近代没有使用这个地名，要不然就注册不了。
……禾供里龙窑外部结构……
陈：对于这个柴烧窑的造型设计，您当时有什么考虑吗？
李：我们都是听搭窑师傅的。无非我们是要求把窑内部的高度做得更高一些，一般的柴窑里面都是更矮的，在里面要蹲着，我这个窑可以在里面弓着身体。还有，就是投柴火的窑头和后面的仓室之间本来有一堵墙，就像隔仓窑内部的墙一样，只有地下有几个孔，我现在把这个墙给敲掉了。因为原来的窑体结构烧不出好东西，温度上不去。可是，敲掉后，这次窑头的建盏又都没有烧熟，窑火都往后拉了。所以说，窑体结构动一下，窑气就变化很多。
……禾供里龙窑柴烧建盏作品：乌金大瓶……
李：这次所有的柴气精华都被这两只大花瓶给吸收了，乌金釉面带一点油滴斑纹。这个坯的收缩比也很强，原来是六十多厘米高度的花瓶泥坯，烧完后变成了四十厘米左右。这一个花瓶装窑的时候，需要用三个常规的大匣钵和一个小匣钵的空间，成本挺高。
……禾供里龙窑内部结构……
陈：这座柴窑的搭建选址是怎么考虑的？
李：七里排这边有老窑口遗址，这块林地原来种的是桔柚果树，属于我朋友亲戚家的，前面又有蔡炳盛和蔡炳龙两位大师的窑口。机缘巧合吧，我说要盖龙窑，我朋友说正好有这么一块地方，而且离马路很近，再旁边一点就是马家庄，交通方便，水电齐全。
……禾供里龙窑柴烧建盏作品：银毫……
陈：这座柴烧窑是您一个人负责吗？
李：李高斌，李高峰还有我，我们家三兄弟一块合作。一家人做建盏，抱团取暖，到今天总共烧了九窑。
陈：你们三兄弟在这个窑口有没有具体分工？
李：很多事情都是一块做。李高斌主要负责配釉磨釉，我负责销售，我叔叔也就是李高峰的爸爸负责财务这一块。其他事情都是一块做，我们就是一个家庭作坊，我们希望能做强做大，将来成为家族企业，这也是我们三兄弟的梦想。
……禾供里龙窑柴烧建盏作品：黄油滴……
陈：和之前做过的其他工作相比，建盏这个手艺对您有什么改变？
李：磨炼了我的意志，建盏的工作从头到尾是非常繁琐的，需要静下心来。尤其是盖了这个柴窑后，我们要干的事情更多，集合了杂工，泥水匠，烧窑工，交际员等多种身份，我感觉要变成一个全能型的人。窑里的杂事很多，开窑，修窑，磨匣钵，上釉，装窑，烧窑……周而复始，停不下来。
……禾供里龙窑匠人：李高春……
陈：您现在这条窑正常的话，一次可以烧多少只常规口径的建盏？
李：1300-1500只左右。
陈：烧一次需要消耗多少木料？
李：大约3-4吨。
……禾供里柴烧窑周围的木料……
陈：现在这个木头燃料的价格是多少钱一吨？
李：湿一点的木料是400多月一吨，干的木料是500-600元一吨。
陈：现在多久会烧一次？
李：两个月烧三次，以后可能会一个月两次。
……禾供里龙窑柴烧建盏作品：盏承……
……禾供里龙窑柴烧建盏作品：黑底银斑……
陈：那您这烧窑的频率还挺高的？
李：我们一窑的量也就一千多只，成品率也就一两百只，没多少货，只能多烧一点。
……禾供里龙窑柴烧建盏作品：灰被木叶……
陈：这座窑从什么时候开始搭建的？
李：从2019年10月份开始找到这块地，然后租钩机进来挖地，稍微修整一下。
陈：您这座窑是自己搭建，还是请师傅来搭建？
李：我认为专业的事情让专业的人去做，我们烧窑升温也会更容易一点。我请的是本地一位李师傅给搭建的，这位老李师傅也有帮其他人做过几条柴烧窑，名声在外。他之前做修锅炉工作，聊天的时候，听他的名字辈分，才发现是我本家。
……禾供里柴烧窑的烟囱……
陈：搭建这个柴烧窑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什么特殊情况？
李：有的，前面这条路有点小，拉沙石的车上不来。现在窑顶上的这个烟囱，当时想给它吊上去，也花了不少心思。路太小，吊机进不来，我一位朋友用土方法，搭建了脚手架，然后用滑轮把烟囱给吊上去。为此吊烟囱的时候，我也请了十几位朋友来帮忙，烟囱虽然不是很重，但是最后要把立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搭建这条窑的时候被政府部门航拍到了，工商局工作人员就过来了解情况，问这块地的归属情况，问营业执照的事情。我就反馈说，我们想办理，可是相关部门不给我们办理。确实也是这样，我们可以注册公司，工作室，但是名称上就是不能体现“龙窑”两个字。工商局的工作人员都是乡里乡亲的，说话也留有余地，就说登记了解情况后会给大家统一答复。
……禾供里龙窑……
陈：其实，政府对这一块的管理也有难处。
李：当地政府也知道，水吉的经济，甚至建阳的经济，我们建盏占了一大部分。建盏这个行业解决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就业问题，直播室，物流快递，打包阿姨等等，刚刚开始发展起来的经济，一刀切的话，是很可怕的。
而且，很多我们这样的窑口，都是把全部身家都投入进去了，有的甚至是贷款搭建。如果一刀切管理，谁会同意。我们搭建这条窑的时候，也是提心吊胆，那时候很多关于要管控窑口的消息，说的也都有模有样。雷声大雨点小，现在慢慢静下来了。
今年很多柴烧窑口都停烧了，有的也在想着转让窑口。
陈：您这条柴烧窑的搭建大约投资了多少钱？
李：轻轻松松就花了三十多万，而且有的设施还不敢弄。慢慢来，东西烧好了，再逐步完善。
……禾供里龙窑柴烧建盏作品……
陈：您觉得柴烧窑建盏的特点在哪里？
李：我们通天窑出来的建盏，古朴老气，釉面摸上去都是非常油润。
现在大家做的龙窑，很多都是像我这样的小通天窑，它比较适合强还原。不强还原，烧出来的都是铁锈银霜，比较常见，没有什么市场。像油滴，银毫这类强还原的柴烧产品，会更受欢迎。
……柴烧过程中用于强还原的松明材料……
陈：您说的柴窑强还原和电窑的强还原相似吗？
李：道理是一样的。我想古代能烧出油滴，也可能是使用了松明（油柴）这样的材料。要不然在通天窑，隔仓窑，还有馒头窑，也就是龙头窑，都很难烧出油滴这样的釉面，概率非常低。
……禾供里龙窑柴烧建盏作品：簿胎柿红……
陈：您觉得柴窑进行强化原有什么利弊？
李：好处就是强还原出来的柴烧建盏釉面油润度会更好，釉面的晶体斑纹也会更多。强还原烧法，对窑体的损伤会更大，我们窑体上有很多裂缝。强还原的时候，我们会把投柴口和烟囱之类的气孔都给堵上，然后开始投油柴还原烧，到了时间再把这些孔打开。上一窑，我们强化原后，盖烟囱的插板没有打开，松明还在窑内高温燃烧，这样的情况，一遇到空气就会形成爆炸性的气流。这时候我叔叔就去开窑门，结果窑内的气体一下子炸出来，我们都被吓一跳。
我们现在这个柴烧窑，偶尔能出一些很精彩的建盏作品，但是成品率不高。
陈：每一次的出窑，这个成品率可以达到多少？
李：8%-9%。我们烧了这么多窑，好一点的建盏也就一千多只。有时候烧出窑宝，价格也能好一些。
……禾供里龙窑柴烧建盏作品：曜彩……
陈：您对窑宝怎么定义？
李：我觉得釉面又很漂亮，在别人手上没有出现过，可能以后自己也很难烧出来的建盏。
……李高春自己收藏的柴烧建盏作品……
陈：您觉得制约柴烧建盏成品率的影响因素是什么？
李：柴烧建盏的成品率是很难人为干预的，尤其是通天龙窑。有时候你想让它温度烧上去，它就烧不上去，有时候它温度升上去了，你想让它温度降下来，它就是降不下来。有时候它的温度经常是卡在一个地方，怎么加柴它都不升温，这是非常奇妙的事情。
每个窑都有自己的脾气，得捋顺它的脾气，你才能叫它升温就升温，降温就降温。这需要和这个窑慢慢磨合，磨合好了才能顺心所欲。这个窑我们都烧到第九窑了，还没有摸透，它比女人的心思还难摸透。
……李高春在介绍柴烧窑情况……
李：烧窑的学问很大的，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烧窑工，没有几年的时间，是很难炼成的。这个烧窑和天气也有很大关系，像我们前几个月烧的很多建盏都跳釉了。这个一方面和配釉有关系，一方面主要是受雨水天气影响。我们也咨询过一些同行，发现这几个月建盏釉面确实更容易出现跳釉的情况，成品率会更低。后来我釉水重新换，这一次烧出来的就改善了很多。
……禾供里龙窑柴烧建盏作品：银油滴……
陈：您认为现在自家建盏发展的困难在哪里？
李：我们现在发展的瓶颈主要是在销售这一块。我们也有请一些网络直播平台来推广我们的建盏，可以说我们三兄弟的知名度也在慢慢提高，吸引了一小部分的粉丝。
陈：直播平台这么多，你们一般是怎么选择呢？
李：我们基本不筛选，有直播室来，我们都欢迎。播的好不好，我们都不会多说什么。像在某宝我们有经常合作的直播平台，那我们就会筛选一些不是很熟悉的直播平台。销售是我们的短板，缺少主动权，如果和销售平台只是利益挂钩，就没有永远的合作关系，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禾供里龙窑匠人：李高春……
陈：对于建盏价格，你们是怎么进行维护和把控的呢？
李：价格是在双方相互信任的基础上建立的，如果合作的直播间把我价格放低了，那我就只能把剩余的货要回来，然后终止合作。我有的朋友也和我说，直播间他们降价是降低了他们自己的利润，对我们厂家并没有损失。但是，我们是想长远发展，如果我们整个市面价格都降低了，让顾客觉得我们的价格是降低了，而不是升值，那对我们品牌价值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禾供里龙窑柴烧建盏作品：乌金……
陈：您对建盏市场的发展现状怎么看？
李：建盏对我们中国十五亿人口来说，知道的人还是非常少的，市场的空间非常大。关键是大家怎么去推广建盏这个品牌。希望政府能出台一些行业标准，政府要把建盏这个品牌保护好，不要让外地的陶瓷产品滥竽充数。德化，景德镇烧的陶瓷产品冒充建盏，用那么低的价格冲击建盏市场，本地那些建盏名家在烧外地德化釉和创新釉，难道不丢人吗？
认可我们家产品的顾客，都知道我们三兄弟都是烧原矿釉建盏，而且有的直播间也认识到这一点。在直播的时候，我都会很严肃的告诉大家，建盏就是有气孔现象，没有气孔的百分百不是建盏。
……工作室展厅摆着各种釉色和器型的柴烧建盏……
李：市面上的电仿柴的现象更可怕，把电烧的当柴烧批发，利润当然高。有人也建议我们拿点电烧充柴烧，我说我们宁可少赚一点，成品率低一点，做人要有底线，连基本的底线都没有了，还做什么。要那么干的话，那我如果直接让德化那边落我的底款代烧，我这边只要做个点火仪式，然后再做个开窑仪式，摆摆样子，那是不是更省事呢？
所以说，不能一味为了金钱利益，一点底线都没有，我总不能随波逐流吧。确实也有一大部分的建盏师傅和我们一样，在坚持建盏匠人底线。
本文采编：陈明强（中央美术学院教师）
2020年8月5日南平市建阳区水吉镇七里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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