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同学：
不知你们看到这封信时会不会有些意外？
让我萌生写这封信的念头，是源于两周前一位同学有些焦虑地跟我说：读研究生一年多了，学到的东西还很有限。我当时有点诧异，因为在我看来，他进入实验室几乎是从零开始，到现在能独立做实验，进步非常大。
我意识到，每位同学的需求和期望值是不一样的。我也自我反醒了一下，在过去的一年半中，我跟你们的沟通基本上都是在讨论课题，对于课题以外的东西，我们甚少花时间来交流：我不知道你们对我、对研究生期间的学习有何期待；你们可能也会担心跟我如何相处，估计你们在入学前听说了很多研究生跟导师之间的纠葛，现在很多自媒体会无限放大或是扭曲信息。
这个责任主要在我。过去两年，我自己基本也在处于一个适应新环境的过程中，加上实验室和平台初建，各种杂事占据了我的很多时间和精力。
现在刚好新学期开始，又是新冠疫情过后的第一个春天，我觉得有必要将一些我认为很重要的价值观和看法跟大家交流一下。我希望在这些基本的问题上，我们能达成一致，这样有助于我们创设一个融洽快乐的小环境，会提升你们的学习体验和我的工作体验。
以下的内容，我姑且称之为：
我理解同学们有毕业的压力，需要有好的实验结果和论文的发表。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利益和诉求都是一致的，我的考核和升职也需要科研成果。但无论是什么理由和压力都不能牺牲学术诚信。往高里说，“求真”是科学研究的一种追求；往低里说，雁过留痕，一旦做假，会成为人生中的一个污点，很难再抹去。
“失败”是一个负面的词，很少有人喜欢听到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和自己所做的事。
可是科研究的本质就是不断试错、探索和调整。科研通常从一个假设开始，然后求证。求证当然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证实了“假设为真”，一种是证实了“假设为伪”。
严格来讲，证伪的过程是不能讲失败的，其实是成功地推翻了之前的假设。但是我们还经常习惯性地将它称为“失败”，因为单单证实了“假设为伪”，你所讲述的故事是不完整的，通常很难将它成文去发表，在学术会议上汇报。
修正假设，重新设计实验方案？那要看时间点。如果幸运地在研究生的第一年发现这一点，那可能还来得及，不会耽误毕业。如果再晚一点，很可能会造成延毕。
为了避免陷入这种不利的局面，我通常采取的办法是让同学们在早期预实验时，同时进行两个课题，一个高风险的，一个低风险的。
另一种”失败“是指一个具体的实验没有得到预期结果。如果这个实验方法是比较成熟的，在很多其它的实验室在使用的，或者是我们自己的实验室已经在使用的方法，你按protocol做了，但是没得到预期的结果。这种情况是真正的“失败”，需要我们来做trouble-shooting。
这个过程相信大家都体验到了，几乎是科研的日常。Trouble-shooting不容易做，因为一个实验涉及到的变量太多了，这也是生物医学实验为什么重复性差的原因。
如果我们不了解这些“失败”在科研中是司空见惯的，我们在研究过程中就很容易有挫败感。我自己也有过这种体验。我记得我十年前在波士顿哈佛大学/麻省总院的一个实验室学习时，因为我非常珍惜那个学习的机会，对产出抱有一种不太切实际的期望，所以当一个实验进展不顺，数据结果不如预期时，心情就不好。
我的导师看在眼里，跟我说：如果你的情绪总是被实验结果所控制，那你就不合适做科研，因为这意味着你将来工作中90%以上的时间都是不快乐的。
不知你们听说过“resilience”这个词没有？中文翻译为“复原力”。好比弹簧，受到压力时会被压缩；但是，一旦压力消失，弹簧会迅速回到其原始形状。同样地，当一个有“复原力”的人面对失败和挫折，他可能也会难受甚至崩溃一阵子，但随之他能找到法子，快速恢复原来那种积极的状态。
我认为真正的科研是能培养人的“复原力”。这种能力对你们将来的生活或是工作都很重要。因为当你开始独立生活后，你很可能会面临各种各样的挑战和不确定性，而且相比而言，反而今天在学校的学习这件事是最可控的，难度最小的，尽管你们现在可能不这么认为。
从我的观察看，研究生学习期间容易陷入两个极端，一个是不爱动手做实验，一个是埋头埋脑做实验，不给自己留出看文献的时间，不留出思考和总结的时间。
前者可能是因为缺乏实践经验或者缺乏信心。大家如果之前没有参与过科研课题，所有的实验技能只是来源于本科阶段的实验课的话，会发现研究生期间的实验与本科实验差异很大。这一点其实不用担心，所有的研究生都将经历这一过程。
缺乏信心，开展一个新实验缩手缩脚，很多时候是因为我们不允许自己“犯错误”。我自己当年也是这样的，总觉着出错就意味着自己的态度有问题或是能力不够。尤其是当我刚开始在美国那个实验室开始做实验，带着一种“不能出错”的包袱做实验，感觉自己代表了中国人，哈哈。
一个Protocol看了又看，一本流式操作手册逐页看，迟迟不动手做实验。与此相反，实验室一个美国女孩开始做一个新实验，会自嘲说：等我将所有的错误都犯一遍，我就学会了。
所以我对你们出错的态度是这样的：只要不涉及到安全问题，不是珍贵的实验材料，不用紧张。但自己要清楚哪里出错了，下次如何避免这种错误，如何从流程和方法上进行改进？如果自己想不清楚，可以拿出来在组会上讨论，也可以请教实验室的其它同学。
总是害怕出错的心态，会阻碍我们去探索新事物，妨碍我们学习的脚步；而对错误出现后的不去从流程和方法习惯上进行反思和改进，很可能会再次出错。
另一种极端是只是埋头埋脑做实验，不去想做这个实验的目的是什么？实验方法的原理是什么？这个实验Protocol 中哪个是关键步骤，要严格执行；哪些可以灵活变通？
如果只是照着Protocol 做实验，很简单，重复几次后，都不需要思考，变成一种机械操作。但只要实验环境、材料或实验目的等稍有变化，就可能做不好。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要求组会前大家要对一周的实验情况进行小结，不要只是简单罗列出我做了什么。建议大家在小结时要问自己一些问题：
我这周的主要实验结果说明了什么问题？会如何影响我下一步的实验计划？
哪个实验做得好，原因是我注意到了哪些细节？
哪个实验没做好，需要做trouble-shooting，我打算怎么做？
我看了哪些文献？对我的课题有启发吗？从实验设计上或是实验方法上？或是文章的书写上？
这个问题清单你们还可以继续补充。
你们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从小学到研究生，经历了激烈的竞争才脱颖而出的。我会有点担心大家会将这种竞争意识（或是程度低一点的比较意识）带到实验室的工作中来。
其实，在我们这个团队里不存在竞争的问题，因为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课题。我也听说过有些大课题组会存在几个不同的人做同一个课题，谁的进展快，其它的人就去辅助他。但我们这里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我之所以强调合作和团队精神，正是因为只有团队合作可以让你们更好地应对外部激烈的竞争环境。一个人很难应对所有的挑战和问题。比如说我们的课题通常需要用到克隆、蛋白工程、细胞/动物实验、生物信息学方面的技能，还有各种数据分析处理及作图的技能。
在第一年的学习训练阶段，每个领域你都有所涉及是好事，但随着你们自己课题的推进，慢慢地你会侧重于某一到两个领域。因为你们研究生期间的学习时间是有限的，满打满算，能泡在实验室做实验的时间也就最多两年。
在短短的两年之中，你们能对上述某一到两个领域的实验做到得心应手就很不错了。所以更高效的方法是团队中每个人都充分挥自己的技术优势，团结协作完成课题。
直白了说，从功利的角度看，如果你们能对某一课题有贡献，那么在这个课题结题发表文章时，你可以作为共同作者署名，这会让你的简历更好看；关系良好的同门也将为你们将来的职业发展奠定良好的人际网络。
从不那么功利的角度看，合作可以让你们更好地理解别人，了解别人的需要和感受，学会欣赏/承认别人的优点，包容别人的缺点，这对于建立健康的人际关系是非常重要的。而健康的人际关系是幸福感的主要来源。等你们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意识到，这种同门的情谊有多难得和珍贵。
5. 我鼓励学生的自我管理和责任感。不会有强势的导师，但会有'high-expectation mentor'. #Students autonomy
这里我说的自我管理和责任感是指你们在研究生期间的学习节奏和强度是由你们自己控制。我时常跟我的同事说：我不介意加班，我也经常超时工作。但我希望大部分时候都是由我自己来决定加班的节奏。如果我今天的状态好，我多干一些；如果状态不好，少干一点。
所以由己度人，我也是这么猜测你们应该喜欢自己来安排时间和进度。但我也会提醒你们注意一些重要的时间节点，尤其是跟你们毕业相关的。至于研究生期间的学习强度，也由你们自行决定。因为这取决于你的职业规划和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我不是一个喜欢push的人。我的儿子在美国读高中时，选修的AP（大学预科）课程是班里最多的，美国学生很同情地问他：听说亚洲的父母都很push, 是他们逼你选这么多AP课程吗？我儿子说：我父母从来不逼我学习，他们只是有很高的期望值罢了。
我对自己的孩子是如此态度，对你们也是，我不会逼你们去学习，或者要求你们在实验室里每天要泡多长时间。但我会有比较高的期望值，expecting good science, 期望有好的成果能让实验室有良性的发展，也期望能让你们成长，这些也将是我成就感的来源。
但是高期望值是我的事，你们能否做到，我不强求。因为我的期望值肯定会比你们能毕业的标准更高一点。你们可以坦诚地告诉我，我只需要达到最低毕业要求就可以了，那我就会心中有数，会按这个标准给你们安排课题。就象我儿子就曾直接告诉我：我跟你不一样，你可以很专注地在电脑前一口气工作三个小时。我做不到，所以我不会去读博士。
我会理解和尊重“每个人都是不同的”这一点，虽然有时侯我会忘记，陷入自我认知的囚笼。
以上的文化标准是我认为我们在相处共事时需要达成的共识，当然你们也可以提出意见和建议，一起讨论和修改。希望你们在这个团队的三年期间，是充实的，是愉悦的。
这封信是今年春季开学前，花了一个星期，断断续续写的。
总觉得如果跟学生朝夕相处三年期间，只有课题的话，那我们都把彼此当成了工具人，会缺了点什么。也曾经想过象我的美国导师那样，每个月专门安排一对一的coffee time，谈点课题以外的东西？
但好像按我们中国人含蓄的个性，学生和我可能都会有点别扭，或者是尴尬。而我自己的沟通习惯借助于文字，因为会表达得自然和清晰一些，所以就提笔写了这封信，在新学期第一次组会时给了学生。
“不知道老师口中焦虑的同学是不是我[憨笑]。但看到这种形式的一封信，我体会到了老师对我们的用心和关怀，发自内心地谢谢老师[玫瑰]
对于我来说，做科研我是有些问题的，什么事都尽全力去做，也想做到最好，但有时又像老师信中说的，没信心，总觉自己起步太低，能力不够。这应该就是有些完美主义，但缺乏信心。
说真心话，觉得我遇到了一位三观正，脾气温柔，谦虚有实力的好老师，剩下的也需要我自己去努力，努力不要延毕，发更好的文章，努力为实验室贡献些什么，当然还有对以后更好生活的向往，这些都会让我自己给自己压力。
失败的实验，总会让我第一时间想为什么总这么不顺利？总有新问题，一步一卡脚，总这么不幸运；然后就是失落感和不开心；紧接着觉得自己离自己的期望又远一步。这应该是大多数人都会都会有的心路，我也是，但我不会一直eomo，失败的实验反思后继续做，没完成的任务继续完成，就要给他做出来个对错。我不是容易焦虑，有时可能是想了太多。以后会好好调整自己。
认认真真地读了老师的信，感悟和收获颇多，会好好一直保存她。我为自己遇到一位好的研究生导师感到很幸运。不求其它，但愿未来的实验也是幸运的[憨笑]”
最让我高兴的是，在随后的一次组会上，当我表扬其中一位同学时，另一位同学率先鼓掌。而以前，我当众表扬某位同学时，都得注意控制表扬的力度，因为我能感觉到其它同学的失落。
学会为他人的成绩鼓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