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原创短篇小说)饿 狼 工 友

欧根河林场施业区内,有三座山峰比肩而立,陡峭险峻的身姿,在广袤无垠松涛万顷的小兴安岭,实不多见,人称三股峰。

雨季之前静静流淌的欧根河,宛若在林间修炼多年的蜿蜒美女蛇,呈S形路线在三股峰间绕行,婀娜优雅地缓缓游过。欧根河林场因这条河而得名。

每当盛夏,把三股峰淋洗得青青翠翠的滔滔雨水,灌满了原本纤瘦的欧根河,这条“美女蛇”不再娴静温淑,蓦然间变成一条狂怒的巨蟒,横穿过静卧的森林小火车道木桥下,一路呼啸着奔向远方。

在三股峰脚下,欧根河穿过的火车道木桥旁边,有一座废旧枕木搭起的小木屋。几十年过去了,小木屋一直留在我的梦里,挥之不去的,还有我一位工友的瘦削面庞和他略显驼背的身躯。

长久的性饥渴能把人熬成饿狼。我的那位工友就是。

乘小火车到欧根河站,已是下午。站在养路工区门前的,是姓田的工长,他说知道我来。办完报到手续,派我去距离欧根河站五公里的三股峰养路点。那里只有一名养路工,快到雨季,得增加人手。田工长说把我这个小跑腿子派过去正合适。 

五公里的路程,快走也就一个来小时。我扛起行李正要上路,三股峰养路点的工友蹬着平车子,闻讯来接我。他告诉我干活和吃住都在三股峰,要顺便从林场商店把一个月的口粮和油盐酱醋都买回去,平日没工夫来。 

工友叫丑绍基,自己介绍是安徽砀山人,三十五岁。个头儿和我差不多,比我还显瘦。他一边蹬着平车子,一边和我搭话。他说自己抽烟多,胖不起来,别人送他外号臭烧鸡。他嘻嘻笑着对我说: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我说你是老工人,还是叫你师傅吧。他回头连说可不行可不行。他说自己政治面貌不好,不敢当师傅。你就叫我烧鸡,简单,有特点,想想还能解馋,大伙都开心。” 

自嘲的人我见过,如此不自尊的人,难免令我生出几分反感与不屑。

对比他名字的发音,再看他瘦骨嶙峋的样子,觉得烧鸡这个外号还算贴切。我说那就不抽烟呗。他说不抽哪行,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远远听到小火车开过来,我们急忙把平车子抬下道,火车过去,再抬上来。他说一天经过的车次有数儿,时间有点儿,日子长了会把握很准,有点提前量就不会出错。 

我俩一起用力蹬着,又是下坡路,平车子跑得很快,大约十几分钟,到了三股峰养路点。小火车道旁十米开外,有一座木刻楞小屋,那就是养路点的“大本营”。“大本营,听着就让人心里托底。”他说这名字是他起的 

平车子刚停下,蚊子小咬瞎蠓嗡嗡地把我们包围,复仇般地叮咬人体裸露的部分,痒痛难忍。刚才平车子跑得快,这些小东西跟不上,人停下来,它们才得以施展以小欺大的非凡功力。 

他先点着一支烟递给我,自己也麻利地抽着。怎么样?不抽烟受得了吗?我他妈还是穷人长个富身子,挨下儿咬就起大包。” 

我从不吸烟,抽两口觉得不是味儿。随手划拉一堆野草烧着,让烟雾熏跑那些吸血的小东西。 

他张罗做饭,问我单起灶还是合伙?我当然同意合伙。问他吃菜怎么解决?他说,那太简单了,满山遍野,从开春儿到上秋,野菜吃不完。刺嫩芽,蕨菜,猴腿儿,蘑菇木耳,一支烟的工夫能采一土篮子。冬天呢?我问。 

冬天,有腌好和晒干的野菜啊。吃菜你不用发愁,想吃肉也容易。他诡秘地笑笑。我明白他可能盗猎野物,我说不是已经开始禁猎了吗? 

他说:狗屁!谁能上这里来管哪。这深山老林,咱俩就是山大王。” 

屋里屋外没见有水井。我问他:“吃水怎么解决?”

“欧根河里有免费自来水啊。拿木桶可劲儿去灌,碰巧还能捎带几条小鱼上来,天天有口福喝鱼汤。嘿嘿,日子长了你就知道,在这里最开心了。”

“水有腥味儿,多难喝啊!”我宁可少吃一碗饭,饭后也离不了开水。

“把水烧开扔进一把暴马子花,除腥去邪,还治咳嗽,比茶水好喝多了。”我知道暴马子是一种亚乔木,至于开在枝头的小白花的妙用,我是第一次听说。

我打下手,他炒两盘山野菜,切一盘野猪肉一盘狍子肉,都是腌咸的,凑四个菜,还喝几口五味子泡的酒。四盘菜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咸,吃得还算开心。多少有些令我不爽的是,他做饭不洗手,扔掉烟头儿,直接拿肉,擤完鼻涕去切菜。他说习惯了,你要是嫌埋汰,你做。我当火头军,专管烧火。从这以后,做饭的事全归我。 

撂下筷子,他盯着我看一会,问我:你家成分也不好吧?” 

我父亲因为成分问题正被关“牛棚”。可我反感他这样问,否认他的说法。 

他看出我不高兴,解释说,以前在这儿顶班的两个,成分也都有问题,我也是。我猜你大概也是。这地方没人愿意来,家庭出身不好的听摆弄,干活卖力。” 

我问顶班的那两个人呢?他皱皱眉:“一个被山洪卷走了,另一个,没干过黑瞎子,残废以后回山东老家了。”

我不由得脊背发凉。“就剩你一个人,不害怕吗?”

“怕有啥用?又不能撂下家伙不干。”

他说他爹是带帽富农分子,在原籍被监管很严,因为这,已经好几年不愿回去探家。虽然很想念父母亲人,也想老婆,可是更怕回庄里遭白眼,遇到乡亲抬不起头,索性不回去了,按月往家寄钱。呆在这里,除了车响狼嚎,再清净不过。 

我俩走出木屋,坐在篝火堆旁,边加些柴草,他边介绍这个养路点的任务。 

“咱俩这个养路点,要负责养护上下十公里路段,主要任务是守住线路不出问题,路基上随时培土填砂,防止山洪下来冲垮。山洪雨季才有,顺着欧根河下来,来势凶猛啊。重点就是我们大本营附近这段路,路基随着地势走低,下雨就存水,有山洪时直接奔过来。这里没有站点,啥车经过都不停,可是属于险要路段,所有的车都要缓行。紧急情况下,可以发信号停车。其他季节,除了冬天怕起冰湖,平常,勤着遛遛道,有该处理的随时处理。归根到底,就是要绝对保证行车安全。”说绝对保证时,他右手掌连连劈砍着。 

绝对?能做到绝对吗?我颇有疑惑。 

必须绝对!他瞪圆眼珠子,啪啪拍着脸上的蚊子。安全可不是闹嘻哈的。” 

这家伙,吊儿郎当的臭烧鸡,倒挺较真儿,我真是小瞧他了。 

他又说,“工长没定咱俩谁当头儿,我是当然的头儿,我比你年龄大,在这儿年头多,就得多担事儿。你说是不是?”他扭过脸来,等着我回答。 

我心里好笑,看不出他还有当官儿的瘾。行,你是领导,工作上我听你的。” 

我是富农子弟,一辈子当不上领导。工作上总得区分责任,我意思是,一旦出事儿,我负主要责任,干活儿我也得多干。他又递给我一支烟,我没接。 

夜色中,三座山峰更显巍峨,雾气似飘动的轻纱,在山间缓缓荡漾。欧根河用自有的旋律,反反复复演奏着同一首乐章。听水望山,异样的清新畅快直达心扉,舒服极了。对于他说的在这里工作的责任,我尚无明晰概念。身处这般仙境,何尝不是过着修身养性的生活。就烧鸡的出身而言,不会对我有政治压迫。这里,我来对了,虽然很牵挂家里。 

可是后来,我与烧鸡两个人的世界并不平静。 

养路点的工作,一点也不轻松,可以想见他一个人时该有多忙。

每天早早吃完饭,我俩扛起工具,分别巡道,他是领导,负责六公里,我只管四公里。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叮嘱我,不光要盯紧每块枕木每个道钉,也要千万注意自身安全,白天野兽虽然很少出来,可也不能不防备。

巡道发现问题,不敢耽误,立即处理,一个人干不过来的活儿,下午一起去搞突击,紧急的时候,用约定的方式敲钢轨发出信号。静谧的大山里,铁锤敲打钢轨的声音能传出几公里。 

别看他粗邋的样子,干活倒挺细致。起初,经我手干的活儿,他摆出一副领导架势,检查很仔细。他不是挺直腰板指手画脚,而是猫下腰看来看去,发现哪里不对,自己动手重新做过,边做边讲解,还一直猫着腰。我替他觉得累,他弓腰曲背的习惯,可能就是这样形成的。

后来,他对我干的活儿实在无可挑剔,才逐渐放手。

就怕雨天。即便没形成山洪,也要把木桥看住,防止树枝断草缠堵桥梁,免得积水漫上路基。遇到整夜下雨,就要通宵看守。上来睏劲儿,直打盹儿。 

为了提神,也是怕蚊虫叮咬,我也开始抽烟。烧鸡每月去工区领工资,在林场商店买回一个月的粮食和卷烟。 

木屋里的土炕,睡下我们两个人很宽绰。躺下来,我常常想念父母,牵挂家人,有时会失眠。好不容易入睡,却被他弄出的响动吵醒。他把电话听筒拿到耳边听听,然后放回去,过一会儿,又拿过去听。 

这部老式手摇电话,只通工区,和工区联系时,摇两短一长,工区挂过来,铃声也是两短一长。已是深夜,既不是工区来电话,也不是他打电话,他在听什么呢? 

他说,听女人说话。 

胡扯,深更半夜,哪有女人和你说话?” 

不是和我说话。有时候有串音,是交换台的,有个小女子说话又脆又甜,我总也听不够。我都摸清规律了,她是二十四个小时轮一个班。他显得很兴奋。 

我说:你是想老婆了吧?回去把她接来,咱仨睡这一铺炕。我是第一次和人开这样的玩笑。 

他大笑几声,突然沉默了。吸了半支烟才说话:我老婆得留在老家照顾我父母。” 

把你父母一起接来啊。” 

不行。四类份子不许离开庄子,半个月赶一回集,还得民兵连长批准。” 

你有孩子吗?他没有提起过,我才这样问。 

他深长地叹息一声。我以为大概他孩子夭折了,冒失地问一句:是咋没的?” 

他接连唉、唉着,月光照到他的脸上,样子显得很痛苦。 

和我说说吧。我心里很同情他。 

他沉默一会儿,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那个小杂种,还说不定是谁的呢。” 

我一下子坐起来。 

他扔给我一支烟,自己又叼起一支,吞吞吐吐,说出了他戴绿帽子的不幸。 

他五年没回家,老婆却生了个男娃儿,今年三岁了,一直没敢告诉他。他妹妹认为总瞒着不是事儿,才写信给他。信里说,这不能怪嫂子,她守着活寡,背着富农分子儿媳的恶名,整天在生产队里干最窝囊的活儿,回家还得照顾老人,心里能不苦吗?她是只有二十九岁的出嫁女人,需要丈夫的疼爱,可她的男人又在哪里呢? 

我听得心里酸酸的。问他打算怎么办,离婚吗?他背过脸去,连声叹息。 

你老婆漂亮吗?我换个话题。 

也说不上漂亮,在庄里算是中等人儿,总能配得上我。我一个富农子弟,能有人愿意嫁给我就不错了。” 

我明白了,其实他在心里已经打算宽恕他老婆。 

他妹妹还告诉他,那男娃儿的样子很像他。他妈的,我还真想见见那个小杂种。他苦笑着。 

过了雨季,你回去一趟吧,也该回去了。这里我一个人守着。我被这故事感动着,哦,这不是故事。 

没打算回去。只想看看那孩子的相片儿。他不再说那个小杂种 

干一天活儿,出汗没遍数,身上粘不少灰尘。晚上收工,我俩都脱光,跳进木桥旁边的水泡子,扑腾一阵,搓洗一会儿,觉得很舒服。

他主动帮我搓背,说我皮肤好,像女人的身子。他两只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痒的受不了,甩开他自己洗。有时他嘻皮赖脸,还来摸我,我把他按倒灌两口水,他告饶我才放手。通过干活儿看得出来,他没有我力气大。 

已经进入盛夏,晚上在木屋里睡觉,也要把棉被盖得严严实实,不仅是屋里发阴有寒气,也怕蚊虫钻进被窝。 

一天夜晚我刚脱衣服躺下,臭烧鸡一下子掀开我的棉被,钻进来紧紧抱住我。我用胳膊肘把他支开,说睡觉了还瞎胡闹。 

他又凑过来,说不是瞎胡闹,是想和我亲热一会儿。 

我说咱俩同吃同住同劳动,已经够亲热的了,还想咋亲热? 

他说不是这个,还有另一种亲热法。我说两个大男人,还能咋亲热? 

他说,洗澡的时候,看你那个东西常常支楞起来,那是想找窝了。” 

我不懂他的话。我说,你两只耳朵还成天支楞着呢,那又能咋样?” 

他眼里顿时射出一种淫邪的光,把手伸过来,抓住我的下体。我这才明白他的用意,气急地把他蹬下炕。我警告他:你他妈臭烧鸡再敢有邪门歪道的想法,我扒光你绑在树上喂蚊子。你真不知道愁,你爹戴黑帽子,你戴绿帽子,还有这份儿心思?真恶心人!” 

我气冲冲去屋外扛来两块枕木,摞起来隔在我和他的中间,警告他不得越线。 

他像被猛然抽去了脊梁骨,整个人一下子塌软下来,扶着炕沿,佝偻着身子蹲在地下,抽泣起来。 

我的话确实重了些,尤其不该提戴帽子的话。我拉他起来,说反正睡不着,喝几口酒吧。我本没有酒瘾,是想打破尴尬,算是安慰他,也算我表示歉意。 

我拿出剩菜,倒两个半碗酒,邀他一起喝。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要是搞起阶级斗争,工作就没法干了。我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可笑。 

他一口气闷进去半碗酒,涌出两行泪水说:兄弟,是我没出息,我混蛋。” 

你没结婚,不懂离开老婆的男人那份干渴。有时那股劲儿上来,真是憋的要命,恨不得把我这家伙垫在铁轨上砸断它。他向我道出了自己难言的苦衷。 

我什么都不懂,只是装作能够理解他,时不时点下头。我梦里也常常跑马,醒来擦洗干净,换条短裤再睡,从来没想别的,更没有像他那样强烈的反应。也许如他所说,是我没结婚的关系。 

夜里,他除了听电话,有时还背过身去哼哼唧唧地自摸 我全当不知。  

我开始明白,对有些男人来说,那种特殊需求是多么重要。

“臭烧鸡”没记性,在水泡子里洗澡,又腆着脸来摸我。我躲开他,说他耍流氓,纯粹是个大色狼。他呵呵地笑着“纠正”:“准确地说,是饿狼。它妈地,饿急眼的一条野狼。”

我说:“帮你逮只母狼吧,你可以对母狼耍流氓。” 

哈哈,那不得生出一群狼孩啊!他笑得险些倒在水里。

随着莺飞草长,这里的蚊子小咬瞎蠓刨锛儿越来越多,用手一划拉一小把。只要太阳不露脸儿,蚊蠓之类便联合起来组成集团吸血大军,不间断顽强地向人发起攻击,疯狂肆虐,要边干活边吸烟才能抵挡它们。别看“刨锛儿”个头不大,它咬一口就刨去一星点儿肉。山里的蚊子更是不得了,善于高速吸血,动作快,下口狠,它刚落在人皮肤上的时候,身材很苗条,当它飞走的时候,已经大腹便便。对付它们的办法只有抽烟,它们比人类更清楚二手烟的危害,闻烟丧胆,落荒而逃。 

“烧鸡”专抽一角五的“葡萄”烟。我抽的是八分钱一盒的红大刀,这类廉价烟也叫经济烟,里面全是粉碎的烟梗,很难找出烟丝。不过对我无所谓,我根本品不出味道正不正,能冒烟就行。

开第二个月工资时傻眼了,我由合同工被转为知青,月工资降到十八元。这就需要大幅度调整支出计划,每月伙食费和臭烧鸡一样,各出十元,剩下的八元都捎给母亲。 

母亲不要我的钱,也必须给。不仅在于补贴家用,还可以让老人欣慰孩子长大了,能靠自己劳动挣钱,懂得顾家,懂得回报养育之恩,能让父母感觉开心。 

我一直记着母亲常说的一句话: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我理解是世代繁衍、亲情永续的意思吧。 

没钱买牙膏和肥皂,只漱口不刷牙,洗衣服用草木灰水泡半天,多搓一会儿,也能洗净。八分钱的红大刀烟也买不起了,只能抽免费的。免费烟叶在铁道两旁取之不尽,干枯的树叶,都可以搓碎卷烟,抽着能冒烟就行。缺点是着得太快,一支没抽上几口就燃尽了,用半湿不干的烟叶还好些。 

只是,这不花钱的烟叶,潜藏着危险。 

每隔两天,客货混载的森林铁路旅客列车在这里经过一个来回儿。虽然不停车,但缓行速度很慢,方便了“烧鸡”逐个窗口张望。他尽量挺直腰身,瞪大眼睛,张着嘴巴的饥渴模样,可怜又可笑。我知道他在看女人,他自己并不隐晦。 

他感觉很灵敏。偶尔有人顺着火车道走,被山挡着还没露头儿,他就能感觉到。他趴在铁轨上,能听出来人是男是女。我以为他说大话,他拿一盒葡萄烟打赌。 

一天临近中午,我累了也饿了,和烧鸡说先做饭吃,下午再干。他示意我别说话,把耳朵贴在钢轨上听一会儿,神秘地压低声音说:山背后有女人过来,还是个年轻的。” 

我说你真敢吹,能听出有人过来我信,要说能听出男女老少,纯属扯淡。 

他指着欧根河林场方向,一会看到活人你就信了。她是一个人,让她在这儿站下歇歇腿儿,陪咱俩唠几句嗑儿再走。你看我这主意不赖吧?” 

算了吧,你就别动歪心眼儿了,人家和你不认不识,凭啥陪你啊?” 

我也没别的心思,就是想多瞅几眼。唉,总也看不着女人,猴儿挠心似地闹腾。咱又不是和尚,我就不信,和尚就不想女人?” 

少废话。你要是敢拦住人家,小心我把你这臭烧鸡变成烤山鸡!” 

他并不理会我,仰头向远方眺望:你看你看,来了。我说的没错,是个年轻小女子吧?” 

从来人轻盈窈窕的身姿,看得出是位年轻女性。我狠狠抓住“烧鸡”的双臂,推他进屋。他挣扎着,求我让他看一眼,说自己刚才是说笑话。我说你只能在远处看,别吓着人家。他说一定一定,我哪敢哪。” 他贴在墙上,呆若木鸡的样子很滑稽。

那女的走近了,的确是位漂亮姑娘。“烧鸡”一个敏捷的向后转,背过身去。

我问他怎么不看了,“你看不到女人不是猴挠心吗?”

“嘿嘿”两声,说看了怕更闹心。

又是一天夜里,“烧鸡”叫醒我。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仿佛有什么喜事儿。 

他说真的是喜事儿,森铁处的智取威虎山业余剧组,明天随混合车到欧根河林场演出,刚才在电话里听到的。听说演白茹那个女演员可漂亮了,说啥也得去看看。他妈的,可憋坏我了,这回总算能解解渴了。这东西,邪心不改。 

我说行,你一个人去看吧,这里有我守着。 

他先说感激不尽,略一思索,摇头说:不行不行,我是领导,应该坚守岗位。这几天有雨,我不敢离开,还是你去吧。” 

我说用不着谦让,再说我也没心情去看剧。 

他语气很坚定:不行,必须你去。我去是看女人,你去才真正是看戏。他眼珠转了转又说,你别看我不去,我也能想法看到那个小白茹。” 

我困劲儿上来了,懒得和他多说。 

养路点附近的森铁线路,因三股峰的坐落而修建成弯道。火车从山后拐过来我们才能看到。下午,“烧鸡”着意把自己修饰一番,扛几样工具摆在道 旁,时不时俯下身,耳贴钢轨专注倾听着,他是在盼望剧组乘坐的森林旅客列车,也就是他说的混合车。当火车开过来时,他跨上道旁一块巨石,高举红色信号旗大喊停车。减速缓行的火车,慢慢停下来。 

他急匆匆对我说,刚发现一块枕木有危险,赶快换! 

我信以为真,快步扛来枕木,按他的指点,急忙和他起道钉,换枕木,整个过程不足五分钟。他喘吁吁地干着活儿,时而慌慌张张地看一眼列车,像做贼。 

换完枕木,他并不着急给出通行信号,而是直奔车厢走去,对开着的车窗连声发问:车上有演员吗?谁是白茹护士?我受伤了,快帮我包扎一下!” 他举着流血的一只手。

这家伙竟知道白茹是卫生员,还有,他的手是怎么伤的呢?

我听到车上有人喊我的名字,认出是以前我在工务段革新组的程师傅。他上身探出车窗,连连向我招手。我快步跑过去:程师傅,你这是上哪儿啊?有两年没见了。” 

程师傅说:你怎么在这里?赶快上车。我说我现在正上班,走不开。 

“烧鸡”不敢多耽误,挥起绿旗,让列车通过。程师傅还在招呼我。 

混合车过去后,我把换下来的枕木扛到木屋边,打算劈柈子烧火。扔在地上我才看出来,那块枕木好好的,根本不用换。我明白几分,质问烧鸡为什么要这么干? 

他的用心被识破,不得不说实话:“就是想看看白茹,车就在眼前经过,不看就没机会了。”是他自己故意划破手,可又怕耽误行车,没敢多拖延。 

这太过分了。我指责他是搞破坏,真应该给你戴个反革命帽子!” 

他自知理亏,却还辩解说,这里的车流不多,再说是险要路段,列车必须缓行,耽误十分八分不算违章,刚才前后最多不超过七分钟。 

我说那也不行,人为故意延误,一分钟也不行!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再说,你去看演出,所有的演员都能看到,何必这么猴急呢。 

他说他不去看戏,还是让我去。他问我会告发他吗?我说现在就应该把他就地“正法”。 

他讨好地拿出一盒葡萄烟给我,说接受我正法,咋收拾都行。 

我没理他。心里郁闷,随手在屋边的树上摘几片枯黄叶子,卷成三支拇指粗的烟,赌气地接连都抽完。觉得口里发干,想进屋喝几口水,刚走几步,迷糊倒下了。 

醒来已是清晨,“烧鸡”坐我身边打着哈欠。他告诉我,我昨晚昏迷那一阵子,摸不着脉,把他吓坏了,猜我大概是抽树叶子中毒,赶紧给工区打电话,让林场卫生所的大夫来,或者他用平车子把我送到林场。可是田工长说林场的大夫上十几里地的后山接生去了,无法联系。混合车也已经返回去了,急得没招儿,他拎着马灯,出去采几种能解毒的草药,熬了给我灌下去,还算挺管用。

他脸上、手臂上布满了疱疹样的红疙瘩,一定是采药时蚊虫叮咬的,有的已经被他挠破了 ,我让他抹点儿白酒消毒。他说出屋忘了带烟,才让蚊子们占了便宜。

我谢他救我一命。他歉意地摇摇头,说这事儿从根儿上说,都是他惹的。 

我问他见到白茹了吗?他嘻嘻着说见到了,还握手了呢。我知道他瞎吹。 

他说我喝完药,脉搏和呼吸平稳了,他困了也眯瞪一小觉儿。梦见白茹和他说话,就是看不清白茹的脸儿。再细看,是他老婆,他憋不住,又和老婆干了那事儿。 

我说他白天根本没见到白茹,所以梦里看不清人家的脸。他承认我说得对。我问他经常梦里和老婆在一起吗?他说是,“差不多每回都挺热乎,都干事儿。” 

他突然问我:“你说夫妻在梦里能授精吗?”

看我发愣,他解释:就是说,在梦里能让我老婆怀孕吗?我妹妹咋说那孩子像我呢?做梦的时候,我非常喜欢那孩子。你有空就看书,知道有这说法吗?” 

我想说扯淡,急忙又咽回去。我明白我的回答对他很重要。 

我佯做思索状,说想起来了,我看过的明清小说,还真有这方面的事儿。 

咋说的?他急等下文。 

那书上说,丈夫经商在外,苦苦思念妻子。某夜入梦,夫妻一番恩爱之后,深信女人能就此怀孕。果然不久,丈夫收到妻子的书信,说梦中曾与丈夫同床,日子与丈夫所梦一天不差,而且已有孕在身。我振振有词,他听得如痴如醉。 

哈哈,这就对了。那孩子就是我儿子。相片儿怎么还没给我邮来?太慢了。” 

我正不知下句话该说什么,电话响了,铃声两短一长。 

电话是工区打来的。田工长先解释昨夜找不到大夫的事儿,问我咋样,要是身体能行,下午过去一趟,森铁处威虎山剧组找我。剧组找我干什么?哦,我想到了程师傅。 

“烧鸡”说:你不想看,人家偏要找你,多好啊。你上午养养精神,我去巡道,下午,我送你过去。我说你不是一心想看白茹吗?他说,你替我看吧。” 

吃过午饭,他要用平车子送我,我坚持还是溜溜达达走着好。 

他赞成,说正好顺便巡道。他劝我不能再抽树叶子,多危险哪。还是抽葡萄烟吧,不用你花钱,我给你买。我说不用,我下决心啥也不抽了。 

远远能看到欧根河林场,我让他回去,别送了。他有点依依不舍,好像我们就此分手,再也不能相见。 

我也有种惜别的感觉。回头看他,他也在回望我。我后悔平时对他不够尊重。 

我先到工区,看到信报箱里有他的家信,摸到里边像是有照片,我为他高兴,小心地揣起来。田工长说剧组住在林场招待所,大概正等着你呢,快去吧。” 

正是程师傅找我,说已经把我推荐给剧组。剧组负责人李洪彬,看样子还不到三十岁,既是团长兼导演,又是剧中参谋长少剑波的扮演者。他很有天分,多才多艺,为人豪爽,我对他早有耳闻,应该称他李老师。 

李老师很热情,说对我的名字不陌生,只是没见过人,他端详我半天,当即拍板,让我加入剧组, 还拿过剧本给我,提示我要熟悉剧中解放军剿匪小分队里的几个角色。他介绍说,到欧根河林场演出是在全林业局两个月巡演的最后一站,在这里演两场,然后就回山下,让我跟他们一起回去。至于我的工作单位养路工区方面,都归森铁处管,由他负责打招呼。 

剧中扮演解放军侦察员孙达得的程师傅,劝我别错过机会,“剧组一两年散不了,上秋还要参加省里样板戏调演,能使自己得到许多锻炼。” 

当晚剧组在林场食堂演出,李老师让我重点观察警卫员高波那个角色。演完已到夜里十一点多。外面大雨倾盆,我牵挂“烧鸡”那边,不知他已经睡了,还是在守着木桥。 

第二天和剧组一起吃早饭时,听说三股峰那边昨夜山洪很猛,铁路被冲垮一大段。我急忙跑去工区,田工长已经带领大部分人去救援了。顾不得和李老师打招呼,我全程跑步回三股峰。一路上只有一个念头:烧鸡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啊。 

被冲垮的路段就在我们的小木屋附近,有半公里长。我问正修路的工友,烧鸡他人呢?回说大伙儿去欧根河下游寻找了。我心里直翻个儿,急追过去。 

找到“烧鸡”了。他被半截树桩挡住,弯曲的身体已经僵硬。昨天他送别我难分难舍的样子就在眼前。这家伙,难道他有预感? 

“烧鸡”下葬前,我掏出他的家信,替他拆开,信纸果然包着一张男孩的照片,长相看不出像“烧鸡”。我不忍看信的内容,连同照片一起,装进他上衣口袋里。我默念着:臭烧鸡,你听着,照片上的男孩肯定是你儿子,我绝不骗你。今后,你再也不要胡思乱想…” 

我不想去剧组了,要继续留在这里。田工长说这里又派来三个人。去剧组也是工作,要服从上级安排。反正,老丑也不在了。工长叹息着。 

回到“大本营”小木屋收拾行李,看到炕中间的两块枕木,心里五味杂陈。我扛起枕木,扔了出去。

我哀伤而纠结地离开了小木屋,离开了三股峰养路点,去剧组排戏。

我父亲刚刚从“牛棚”里放出来。上级提醒李老师,家庭成分有问题的人不适合演解放军警卫员。李老师再三请求,领导才答应可以演土匪。

我愤然辞去“土匪”角色,又回到三股峰养路点。

那里,长眠着我的饿狼工友丑绍基。我把特意给他买的一只烧鸡供奉在他的坟头。他说过,虽然自身担着烧鸡的大名,却从来没吃过烧鸡。

我久久伫立在他的墓前,想和他聊几句。可是,望着耸立在氤氲雾气里森幽如黛的三股峰,听着欧根河水缓缓流过的呜咽声,我一时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全文完。约10000字)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坪上十大高山
中国第一冷的地方,我在内蒙古等你
暖水五工垄|曾经的工区,现在的牛栏
铁路道口上的“铿锵玫瑰”
跟着卢工长做免费“汗蒸”,感受是……
枕木。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