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晌午,烈日烘烤着大地。
劳作了半天的庄稼人,吃过午饭,躺在土炕上,鼾声如雷;狗儿趴在树荫下,墙角里,伸着长长的舌头,急促的喘息;知了撕心裂肺的叫着,像要把五脏六腑撕扯出来一般;顽皮的童子,也耐不住烈日的炙烤,乖乖地猫在家中。
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悠长的吟唱:“有——行——好的,婶子,大娘们——,可怜,可怜,没有眼的人——。”这韵味十足的唱腔,立时刺激了童子的好奇心,赤着脚,或靸拉着鞋,要飞奔出去,看看热闹。
“妈,妈,快,‘有行好的’来了。”
“有行好的”,是村里人对一个盲人乞讨者的称呼。村里一般直呼靠乞讨为生的人为“要饭的”,明显的带有不屑鄙视之意。那年月,天灾人祸,饥荒连连,虽说六十年代后期已经好转,还是有好多流离失所,沿街乞讨。乞讨的人,大多是鲁西北一带居多,尤其是惠民地区(建国初期行政区划)过来的,据说是遭了各种的灾害。这些人三五成群,结伴到一个村子里,从村头开始,挨家挨户,叫门乞讨。前面的一个讨到了,刚走,后面的跟着又来了一个。那个忍饥挨饿的年月,家家户户日子都很艰难,节衣缩食,饥一顿饱一顿,哪有余粮打发这么多的乞讨者。何况还有讨不到食物或者嫌给的少的,就恶声恶气的,更招来村民的厌恶。
而这个身有残疾的乞讨者,从来不会进入村民的家门,每有施舍的,总会道一声谢。因而,听到他的吟唱,心善的主妇就会捡一块干粮,命孩子送给他。为了与其他乞讨者区分,就借用他吟唱的句子来称呼。
他赤裸着着上身,皮肤黝黑发亮,泛着暗红,半截的裤子辨不清颜色,腰间一根布条捆着。左胳膊挎的没有沿的篮子里,一只酱色瓷碗,一双参差的筷子。还有几块颜色形状大小不一的玉米饼子或者胡秫(高粱)面饼子。右手里的棍子倒是挺结实,磨的油光锃亮,在青石板鹅卵石的路面上,敲出清脆有节奏的哒哒声,恰巧做了吟唱的伴奏。一双大脚,也是黑黢黢的,脚趾咋撒着,赤脚踏在滚烫的石板路上。一张国字脸,短短的胡须,要不是双眼泛白无神,倒也算的上周正。
每有施舍的,他总是欠欠身,道声谢谢,然后又唱着,往前走去。
据大人们讲,这个人就是附近村里人,家里遭了灾,只剩他一人,两眼也看不见了,只得乞讨为生。他从不讨人厌,不会闯进家里要饭,不要钱,也不贪,要够了一两天的吃食,就径直走了。从不强求,施舍多少随人自愿,不管多少,都真心感谢。一个村子二十多天顶多来一次,对本不富裕的村民来说,算不上什么负担。尤其是那浑厚带磁性嗓音,高亢有节奏的吟唱,对娱乐匮乏的村民来说,倒像是一种享受,以至于时间一长,听不到这声音,就觉得缺点什么,“‘有行好的',有日子没来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有时候几个小孩子在一起,玩累了,就学着他,来上几句,评评谁学得像,因而,还时不时招来大人的呵斥。
我见过他2次,一次是街上玩耍,不期而遇,一次奉母亲之命出来送他吃食。我走上前,将一块玉米饼子放在碗里,显得刻板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卑怯,也没有堆出来的谄笑,更没有寻常讨饭的猥琐,谄媚,下作,安详,宁静的神情,至今深刻在我脑海中。谢过之后,又专注地吟唱起来。看那神情,倒不像是乞讨,更像是表演,用表演来换取干粮。
后来我读到不食嗟来之食而死的人,脑海中就浮现出这个乞者的神情。他表现的虽然有那么决绝,那么强烈,但身上透射出那种宁静的神气,让人不只是心生怜悯。
一个人能丢弃尊严,去低下头求人,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自此,每当遇见乞讨的,我都会多多少少接济一点。
有一次,我在天安门广场上,遇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乞讨者,哭诉:钱被偷了,两天没有吃饭了。回家路费没有了,讨点钱回老家。我心理存着很大的怀疑。但还是上前仔细询问,在我要掏钱时,同行的一个同事,阻止了我:“这个人年纪不大,应该在这里讨了好几天了,肯定是骗人的。再说了,你要是有这善心,买点吃的给他就是了。”
她比我精明,我明知她的话有道理,但我心里始终放不下。
此后,我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乞讨者,也经历过多次欺骗,但我心里还是一直忘不了这个“有行好的”。
我的耳边还时常回想起那悠长的吟唱:
“有——行——好的,婶子,大娘们——,可怜,可怜,没有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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