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内蒙古｜王文钧：老房子的味道（三）

原创作者：王文钧｜内蒙古阿拉善盟

散文

老房子的味道（三）

三那一场劳动漫天而来。就像突起的一场风。在冬眠的动物即将苏醒的时候，在地下的小草探出头的瞬间，在河边的柳树抽叶的刹那时……荒凉了一个冬天的田间地头，终于走来了劳动者，他们弯着腰，面朝黄土背朝天，又绽放开了一个季节的劳动。田地里的劳动是从往空荡荡的田里拉送粪土开始的。积肥是整个冬天里要做的头等大事情。几乎每年的寒冬，我们这些熊孩子顶着凛冽呼啸的北风，紧裹着棉衣，用手提着或胳膊上挎着柳条编制的箩筐，在村里头各条坑洼不平的土路上 和牛马驴所走的羊肠小道上，总可以看到我们瘦小单薄的身影。我们四处寻找着牛马驴闲逛时随处屙出的那一坨、散发着臭烘烘气味的粪便。瞅见黑不溜秋的驴马粪蛋蛋，我们心花怒放地两眼闪亮，欢心惊喜得不得了！像蜜蜂遇见鲜花那样飞过去，娴熟地用粪铲拾进箩筐里。天气很冷——冻的我们的鼻涕不住往外流。被冻出来的鼻涕被我们用衣袖随意一抹。所以我们的脸颊两边和棉衣袖口沾满了鼻涕经常黑油亮黑油亮的。一双小手常年脏兮兮的，长满了泥垢，而且又爬满被寒风吹开了的一道道生疼的细小裂口。那堵被我们用脊背蹭掉墙皮的院墙会永远记住我们了——玩累了或者粪便拾满了箩筐总会一起挤在向阳的墙根底晒太阳。沐浴温暖的阳光，脸上永远洋溢着天真烂漫快乐的笑容。谁又能想到，这一年地里庄稼的长势如何、粮食收获的多少，竟然会落到一群牛羊驴马的粪门和这帮啥事都不懂的毛孩子手上呢。

我爷爷家因人口少，所以只分到了几亩地。家里所喂养的猪羊牛拉出来的粪便足够施肥用了。不用冒着严寒出去拾捡粪便。有时为了出去贪玩耍，偶尔也提了箩筐混在他们中间。

别人家早已套马赶驴往地里拉粪施肥了。飞扬的尘土和粪末拉开了劳动的序幕。爷爷家的那几亩地里还没啥动静呢，依然荒凉在那些劳动中间。直到有一天，院墙外传来，“讨吃子，给你两碗米谷子，回家和你老婆伙吃个……”我们那时候还没有学会尊敬别人。这是从外面来了一个讨食要饭的。奶奶将那人让进门来，“大娘，您发发慈悲，给口活命的吧。”只见来人衣着陈旧破烂，蓬头垢面目光呆滞浑浊。“要吃的没有。不如这样吧，你帮我把那堆粪拉到地里去，我给你粮食算是工钱，你看行吗？”奶奶手指着堆在院墙脚的那个粪堆说。“你不愿意施舍也就算了，还故意有心刁难人……”那个讨吃子，嘴里骂骂咧咧怏怏不乐慢腾腾地走了。奶奶无奈失望地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回屋里去了。没过去多久，门口的大黄狗又欢叫了起来，我出去打开院门，瞧见一位肩上搭着口袋，一手提着一根打狗棍，一手端着一个破碗，眼神飘忽空洞无物，面色憔悴的中年男子。看见我立刻显露出卑微和恭敬的神色，怯生生地说：“可怜可怜我吧——给点吃的吧。仁慈的菩萨会保佑你长命百岁的……”我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奶奶又走了过来，依然对他讲了与前面那个讨吃子所说的同样的话。那个讨吃子听完奶奶的话，怔怔地楞在了那里。显然从来也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呆立在门口犹豫了片刻，然后用力朝奶奶点了点头。那个来要饭的人跟着奶奶走进了院子里。只见他目光四处搜寻，走到石碾子跟前把他那些家伙什放在了石碾子上。然后稍微迟疑了一下，羞涩地用极轻微的声音说道：“老人家，能先给些吃的吗？我还没有吃早饭呢。”“进屋里去吃吧。”奶奶微笑着温和地说道。在屋里奶奶让他往炕上坐，他憨厚卑恭地笑了笑捡了一个矮脚凳坐了下来。奶奶给他倒了一碗熬好的茶水，拿了一个白面馒头，那人心喜地恭恭敬敬致完谢意便低着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在他走出屋门的时候，爷爷早已为他备好了牛车。那人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把院子里的粪土拉送到了我家的田地里。临走时，奶奶将为他准备好的钱粮递在他的手上。那人惊诧欢喜的不停地对奶奶弯腰点头表示感谢。只见奶奶和蔼微笑着说：“你不用谢我，这是你自己付出劳动所得的收获。”闻言，那人抬起头来用闪烁着阳光一样光泽的目光看着奶奶，“谢谢您！”而后朝奶奶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收麦子的时候你可以再来，我同样给你一样的工钱……”奶奶冲着那人的背影说。

在秋天收割麦子的时候，不想那人果然又来了。收完了麦子，又拿了他劳动所得的粮食和工钱走了。第二年我没有再见到他，他也没有来。在第三年的冬天，有一天我从外面玩耍回来惊喜地看到，洋盆里泡着几个非常稀罕的、碗口大的冻柿子。“奶奶这是哪来的呀？”馋得我口水直流。“就是给我们家拉粪的那个要饭的送来的。”奶奶说。每年春天的气息隐藏在空气中，被遥远的风刮来。这些气息我们看不见也闻不到。我只是看见牲畜会把鼻子伸进风里，去嗅闻那些熟悉的味道——还在远处的路上走着呢。它们知道这里的冬天还没有完全离开，所以依然默默地、悄无声息地等待着。在整个冬天我好像也没有听到牛哞驴鸣，甚至喜欢堆在一起叽叽喳喳的麻雀一样缄默无言。所以我们的冬天沉寂在无声的岁月中。人依赖熟知季节做事情。因为我们缺少了牲畜那么敏锐的嗅觉，也没有了洞察一切的目光。当春天的阳光温暖地照耀大地的时候，万物开始复苏生长。其实，真正让春天走进我们的生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当你在荒野里为一片新叶欢欣激动的时候，你不知道在背阳处的泥土里，那些冬眠的小动物依然在呼呼大睡，它们以为春天还早着呢。我在春天里看到了人与动物之间的不同。动物不用去劳动只要等到春天，食物就会在温润的阳光里生长出来。而我们只有通过劳动才能获得粮食。所以劳动是我们一生里无法删除的一个章节。几天以后，第一场春雨含羞地走来了。“九九加一九，黄牛遍地走。”一场春播图在浩茫的大地上舒展开了。（散文，待续）2022年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