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者：李玉龙｜内蒙古
我家老太太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嗷嗷待哺却正值国家困难时期，在以男性为主要劳动力的农村，尚留存着“重男轻女”的思想。我家老太太在这样的大环境中出生，却意外地没有遭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反而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成为时下农村并不多见的女性高材生，这一切都得益于我姥爷姥姥的先进思想和人品贵重。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感觉老太太跟同村的其他妇女同志是不一样的，但具体哪儿不一样，因为年岁的关系我并不是很清楚，也未曾深究过。印象中，她作为一个农村人，却极少像其他人一样有空闲就去串门子或主动找人拉家常，而是喜欢农闲之余待在家看电视。也因此，虽然当时条件不好，日子过得紧巴巴，老太太却咬牙为家中添置了一台彩色电视机，这举动在当地方圆十里都是很稀罕的，为此还吸引了很多同村的年轻人来我家看剧。届时我还小，电视上播了什么剧我记得并不真切，自己到底是热衷看剧还是凑热闹也是完全没印象了。只记得一到晚上家里就格外热闹，小孩子天性喜欢热闹，我也不例外。就这样，在农村算不上丰富却令人倍加怀念的生活中，我到了入学的年纪。在农村，开始上学就意味着你已经长大到可以帮家里干活了。同龄人都相继开启了在业余时间参加劳动的模式，我和邻居家的小哥哥却成了令人羡慕的例外。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我家老太太可真的不是一般人儿。邻居家小哥哥不用干活是因为父母都在村里，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帮衬，更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加持，让他有幸“逃过一劫”，免于劳动。可我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父亲常年外出务工，姐姐长期在外求学，家里就只有老太太和我两个人。她要躬耕垄亩，照顾老人，养育子女，可谓身兼数职，生活中的种种不易和酸楚不可言状。即便如此，她从未打过我的“主意”，既不使唤我帮她干活，也未曾在我面前抱怨过生活的艰辛和不易。现在想来，老太太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不过百，当时却比同村的男人还能干的她，也只是血肉之躯，她并非“超级无敌女战士”，她的坚持和所承受的一切，不过是想为自己的孩子撑起一整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后来，我们离开了家，来到了八百里之外的额济纳旗定居。说起这个，我依然是很佩服我家老太太。决定搬家前她问我，你想不想去，你想去咱们就去。很随意地就把举家搬迁这种“生杀大权”交到了她十来岁女儿的手里，跟玩儿似的。于是，在我的愿意声中我们远离故土，将家安在了人生地不熟的额济纳旗。在适应新环境的过程中，我步入了中学。青春期的到来意味着针尖对麦芒的开始，我从听妈妈的话逐渐演变为时时处处和老太太对着干。但毕竟还是孩子，底气不足，也不敢真明目张胆地在老虎头上拔毛，顶天了就是“报复性”地逃个课，亦或是时不时跟她搞个冷战。因为我的叛逆比较隐晦，所以在大多数人眼里，我依然是那个听妈妈话的乖乖女，是被大家公认的“别人家的孩子”，只有老太太是哑巴吃黄连，时常被我折腾的够呛。好在搬家后父亲不再外出务工，选择和我们一起生活，为老太太分担了很大的压力。如若不然，就当时我那么“突出”的表现，老太太就算再怎么能容能忍，我肯定也免不了几顿“如笋炒肉”。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我考上了大学，青春期已过，却留了些许后遗症。我变得有些自闭，不喜热闹，讨厌和人打交道，也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我自己的喜怒哀乐。即便是感受到了老太太想要和我亲近的心，却因为不习惯，每每让她的主动示好甚至讨好溃败在我的故作不知和有意疏离中。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留在外面，选择了回家。这中间没有其他人的意愿，包括老太太。即使她想让我回来，也从未向我提过只字片语。工作机会是我毕业之际在一次机缘巧合下得到的，走出校园和迈进单位基本算是无缝衔接。多年来，老太太对我的纵容养成了我自由散漫的性子，所以刚毕业的我满足于现状，觉得有口饭吃就行了，得过且过，人生规划什么的并不在我的考虑范畴。老太太一如既往地尊重我的选择，纵着我，没在选择工作上给过我任何压力。但当时已经是公务员的一个兄长却很为我着急，劝我参加考试，说趁着刚毕业，书本知识还在手中捂热的情况下比较容易上岸。就这样，向来一意孤行的我难得的听了次劝，然后有幸考上了公务员。老太太也当真是喜形于色，脸上的皱纹都仿佛在为我欢呼。是的，老太太脸上有了皱纹，这就是我成长的代价，是人类如何演变、社会如何进步，都避免不了的生命的轮回。
毕业这些年，我就和小时候只负责心无旁骛地学习和玩一样，除了工作不用操心任何事。下班回家就有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桌，吃完就可以去休息或做自己的事，长此以往，我竟然也逐渐没了为老太太分担家务的意识，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老太太为我提供的优质的无偿的服务，就连学生时代学会的几道菜都因为缺乏实践而变得生疏。我和老太太的关系虽没有因我的成长和她的让步而变得“一团和气”，生活中依然是“硝烟味”十足，但明显好转了许多，冷战热战之余也不乏开心快乐的时光。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在她的勤劳和娇纵中馋懒如故，而她的白发和皱纹也在我的不谙世事中日渐增多。直到2019年，我因工作原因长期外出，有一次回家后发现老太太精神不济，这才知道她身体不舒服已经好久了，担心影响我工作一直瞒着我。我能说什么呢？在有我参与的她的后半生这是常态，她早已习惯了为我遮风挡雨，也习惯了一切以我为先。她没有铜墙铁壁，却护我一世周全，疾病缠身之际依然是女儿至上，仿佛这就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
当一生要强不服输的人缠绵病榻时，那种冲击对我而言可想而知。由于我们的优柔寡断和对医疗知识的匮乏，延误了老太太的最佳治疗时机，进行手术时又正值新冠肺炎疫情首次爆发之时，一切都是那么不随人愿。手术当天，我独自坐在手术室外，心中满是恐慌。我强装镇定地坐在那里，看着周围三三两两聊天等候的家属们，感觉像做梦一样，强大如斯的老太太怎么就上了手术台呢？！我想找人说说话，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跟谁说。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终于，老太太被推出了手术室，她满身的管子，却虚弱地看着我笑，那一刻，即便是做了无数次的心理建树，我还是泪如雨下。因为疫情，医院已不再接受新的病人，所以病房很宽裕，老太太等同住了单间。那段时间，虽然刚做完手术，虽然有疫情，但却成为我和老太太相爱相杀的岁月中为数不多的充满温馨的日子。在主治大夫的默许下，我偷偷置办了一套简易餐具，每天就着有限的、简单的食材给她弄吃的，按照医嘱观察着她的身体状况，和她聊天，陪她解闷。医院负责清洁的大姐打趣我和老太太，说我们把医院当成了家一样在过日子。好心的大姐还给我们普及消毒常识，时不时地帮我们采购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住院期间，老太太和护士小姐姐们也相处的很愉快，大家都被老太太的乐观和坚强所折服。
时间过得很快，术后的首次复查让我们意识到，对于癌症患者来说，手术只是治疗的冰山一角，真正让人痛苦不堪的是后期的化疗，即便坚强如老太太，也曾一度被折磨的生出了放弃的念头。但老太太终究是老太太，最终还是以强大的意志力挺过了化疗期间那生不如死的几个月。由于工作原因，每次我只是陪老太太做完化疗就匆匆回到工作岗位，没能在她与病魔和药物作斗争的时候陪伴、照顾和安抚她。每每这个时候，我就无比难过，也为老太太感到不值，呕心沥血养大、倾尽一切去爱的孩子，到了关键时刻根本指望不上。
我出生于本世纪八十年代末，原本是天差地别的两代人，却因为老太太开明的思想和智慧的大脑将距离拉近了不少，有些时候我甚至是被碾压的一方，她对于智能手机的应用和一些信息的掌握很多时候是超过我这个自诩新时代年轻人的。她手术后，其实就已经发生了癌细胞转移，当时为了让她放松心情安心康复，我将检查结果及诊断书偷偷收在了包里，只是告诉她手术很成功，以及医生嘱咐康复过程中要注意的事项。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我去办理出院手续的空档，她竟然将我收起的资料拿出来作了研究，看不懂的看不懂的那些医学专用词汇她就问度娘，因此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后来的每次带她去医院做检查也是如此，她根本不需要通过我知晓检查结果，自己关注了医院的公众号，检查结束后直接自己拿手机查询报告，还给我科普哪项数据偏高或偏低了，用实力告诉我隐瞒什么的就是我在自作主张表演独角戏，真真是要逼疯我的节奏。
撇开这些不谈，在她生病前，我就常常被朋友们嘲笑是捡来的。因为熟练掌握和使用智能手机比起老太太的其他技能只能算是小菜一碟。她能歌善舞，唱跳俱佳，每每看她在舞台上大放异彩的时候我也时常对自己是否亲生深表怀疑，这优秀的艺术细胞真是一丁点都没遗传到。除此之外，心灵手巧也是老太太的代名词，尤其擅长缝纫，小时候家里人的衣服尽出自她手，这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因为那个年代的妈妈大多是会做衣服的，奇的是她不止会，还能翻出很多花样。店铺里卖的那些商品，只要她愿意，多半是能被按原样复制出来的，也因此当时村子里很多人都愿意找老太太帮忙做衣服、鞋帽等布艺品。现在想想，这分明就是早期村版的私人订制嘛。可惜的是，心灵手巧这项，我也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却未能向阳花木易为春，享受到了穿衣服的福利，高超的裁缝手艺是丁点没学会。
生活中的摩擦和时间的流逝让我和老太太斗智斗勇进一步升级，多了很多新花样。记得有一次帮她整理床铺，发现她枕头底下压着几张写了字的纸，内容让我哭笑不得。上面写着，我希望我能早日得到一个女婿......我心里明了这是老太太的小心机，就佯装不知又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了。她很少直接对我催婚，但对于婚姻我们也曾不止一次地讨论过，结论就是各执己见，谁也没能说服对方，她倒是也很民主地告诉我在婚姻大事上她不会强迫我，事实上，她也确实给了我足够的选择权。真正让我觉得为难的是她在生病后再跟我提起我的婚姻大事。在她身体康健时，我可以很有底气地宣布我的人生我做主，儿孙自有儿孙福，让她少操“闲心”多养生；会毫无顾虑地气她，跟她插科打诨，耍赖告诉她我誓将啃老贯彻到底；偶尔也会撒些糖衣炮弹给她，说单身才能更好地照顾他们二老，心无旁骛地为他们养老送终......但她生病，让我失去了在这件事情上所有的理直气壮。我不愿意放弃自己想要的人生，也不想再伤她的心，于是，我改变了策略，以怀柔为主，示弱为辅，装可怜、扮娇弱，甚至使用一些反面教材或不好的假设来暂时性弱化她的坚持。没想到的是她也是见招拆招，甚至以退为进，表面上不再试图说服我，而是用这种欲盖弥彰的方式真真切切、白纸黑字地表达了一位妈妈的对女儿的期许。其实我一直都明白，老太太本意并非真的有多在意多个人喊她妈妈，她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她的丫头能多个人疼爱，在他们老两口百年后她最挂心的小女儿不至于无依无靠。我并非单身主义者，只是就目前而言我更喜欢一个人罢了。但未能在她离开前满足她的心愿，是她的终身遗憾，也将成为我终身的遗憾。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注定是要对老太太食言了。她一直希望走后进行火葬，并想要我将她的骨灰撒在广阔的天地中随风而逝，自由自在。奈何她家老头子保守又固执，说她辛苦了一辈子，火葬等同于死无全尸，死活不愿意，坚持要让她入土为安。一辈子少言寡语、老实巴交的人在这件事上竟意外地坚持，甚至不惜跟我翻脸。老太太，再怎么说，他是跟您同床共枕了一辈子的人，是您最放心不下的糟老头子，也是这世上仅剩的会不计成本、全心全意待我的人，我不能为了老太太您的身后事不管不顾地搭上老爷子的余生，您就当宠我这最后一次，随他吧。他如此坚持要与您生同衾死同椁，想来也是天意，如有来世，换他为您当牛做马，事无巨细地照顾您、保护您，义无反顾地爱着您、宠着您。
一辈子爱干净爱臭美的老太太即使卧病在床都不忘再三叮嘱我，等她走了后一定要帮她洗漱干净。离开后要穿的衣服也是她自己亲自去买回来的。当时我陪着老太太去买的时候，看她像往常买衣服一样精挑细选着，包括款式、颜色、尺寸、厚度、配饰等，都是一一询问，仔细查验，我虽嘴上嘲笑着她的讲究，心里却说不出的难过。在她精神尚可的时候我带她去照了全家福，成品出来后她不太满意，说自己状态不佳。其实也是我失职，那天我先去了单位，跟她约定好时间到了我们直接在照相馆汇合。见面后我并没有觉察出她的异常，觉得她身上的红裙子一如既往地好看，只是白色的运动鞋有些不是很搭。但混搭也是搭，我只以为她是为了舒适才选的，当时还笑话她咋红裙配着运动鞋，没臭美地穿个小靴子。事实上我并没有觉得红裙白鞋有多违和，况且整体看起来也真的很不错，只是觉得不太符合她一贯的审美风格，随意调侃了一句。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把自己打理的很精致，即使生病期间在梳洗妆办上也从不假人之手，所以事后听她说那天状态不佳时我才意识到，是我疏忽了。那段时间她其实已经有了偶尔犯糊涂的症状，虽然每次时间不长，频率也不高，但终究是有了。其实我们的全家福照的很好，只是老太太精益求精了一辈子，觉得自己的鞋没选好，假发也有点歪，不是很合意。但事实上这些小瑕疵并没有影响到她大美女的形象，她依然是我们全家无人能撼动的颜值担当。
如若真有来世，我希望我和老太太不要做家人，而是成为知己。因为子女是父母欠下的债，所以这辈子即便我再懂老太太，终究是伤了她的心，驳了她的意，在我看来，父母和子女之间看似至亲实则至疏。所以，我虽全程参与了老太太的后半生，她也从未缺席我的前半生,但我俩终究只是半生缘。知己就大不相同了，在一起不是源于血缘的牵绊，也没有利益的掺杂，因为纯粹所以美好。我们可以一起看日出，赏斜阳；一起品美酒，鉴美食；一起偷窥帅哥，吐槽渣男；一起闲看风卷云舒，坐聊沧海桑田。
在最后的那段时光，老太太已是半昏迷状态，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一次我在旁边陪着，听她在唤自己老伴的名字，我就附身在她耳边说，你老伴儿累了，我让他休息去了，在这儿陪着的是你丫头我，然后我扶她起来喝了点水后她就又睡着了。还有一次，我看她睁开眼左右看了看，然后又闭上了，我就笑着问她我是谁，我说，你还认不认得你丫头了？她睁眼看了我一下，我猜她那会儿是有意识的，只是没精神说话，但指定在心里吐槽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傻里傻气。再后来，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病痛无情地蚕食着她的血肉和精气神，状态一日不如一日，已无法进食却总是呕吐不止。看着枯瘦如柴的老太太，手腕细到我用大拇指和小拇指就能圈起来，我知道她已是累极，我再如何不想失去她，也不希望她再硬撑着了。
以前总是信誓旦旦地说等老太太生病时我就把她公主抱，事到临头才发现，吹牛不上税却很打脸。不足八十斤的人，我却连帮忙翻身都很困难，去洗手间更是因为力不存心连累老太太摔跤。那时，我多么想抱着老太太诉说自己的无力，想抱着她哭鼻子，可我知道我不能，现在不能，也即将永远失去那可以容纳我所有委屈和不甘的怀抱了。最后的几天，老太太眼里已经没光了，我唤她，她只是把头偏向我，眼睛虽是睁开的，但我知道她只是能感知到我，应该已经看不清我了。我跪坐在她枕边，想让她最后再看看我，跟我说说话，哪怕一眼，哪怕一句，但我知道是我的奢望了。
什么都留不住要离开的人，5月4日这天，老太太在我的前半生中走完了她的后半生，终结了我和她喜怒哀乐相互交织的人生。我是无神论者，但我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希望她能有一个幸福美满的来世，以此来弥补她这辈子所遭受的苦难和委屈。5月8日是母亲节，也是老太太安葬的日子，告别仪式上，看着老太太美好依旧的容颜，大家都很意外，我是打心底里感激她家老头子的坚持，那么爱臭美的人，如果真的火葬，依当下的条件是要经过挫骨才能成灰的，我怎么忍心？老太太的祭告文是我写的，他家老头子担心我没写过，我告诉他，文采不够情感来凑，我没告诉他的是，我一边写一边泣不成声的狼狈。
祭告文不是我念的，我不想承认自己的没出息，不想承认自己缺乏当众念完的勇气。哪怕我再怎么假装镇定，假装坚强，也难以抵挡咫尺间阴阳隔绝的难以割舍和痛不欲生。
老太太，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我很想您！请您放心，我会像您一般，单纯善良地活着；会如您所愿，知世故而不世故，真诚待人；会不负您所托，好好照顾你家老头子，让他老有所依。你家老头子不善言辞，也从没说过想您，但我知道他跟我一样思念着您，有一次我见他无声无息地躺在您躺过的地方，以手臂覆着眼睛，不声不响，那一幕刺得我眼睛生疼。
别了，爱臭美的老太太！别了，能歌善舞的老太太！别了，心灵手巧的老太太！别了，和我半生缘却给予我一生爱的老太太！我会带着对您的思念和爱勇敢地走下去。
作
者
简
介
李玉龙，女，汉族，1988年4月出生，喜欢简单平淡的生活，愿余生岁月静好，红尘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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