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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王占亭:《母亲》

原创作者:王占亭

图文编辑:阿拉善文化艺术传媒

《 母  亲 》

小脚一双,眼泪一缸。是中国二十世纪末绝大多数农家妇女一生艰辛生活的真实写照。母亲亦是这一宿命的写真版本。

母亲于一九二八年六月初十生于山西雁北阳高县一个黄土深沟叫下深井乡东水头的村庄。幼时家境清贫,五岁缠足、八岁订亲、九岁丧母。十七岁便嫁给了儿时即订娃娃亲的同样少年丧父的王姓我的父亲。少小年纪、女孩丧母、男孩逝父、其一生之苦,未卜已先知之。

母亲童年时期虽说辛亥曙光已露,提倡妇女解放,但穷乡僻壤、女孩缠足的封建陋习仍在流行,母亲正赶上了它的末班车。在脚大就无法嫁人的观念下,五岁那年初春,外祖母亲自动手,用几尺白布生生折断了母亲双脚的八节脚趾骨,将其压于脚拇指边的脚心下。或许是外祖母当时还稍留了些慈悲之心,裹脚布放松了一些,以致于母亲的双脚比其他女子的稍微大些,但也终成残脚,注定了她一生将步履蹒跚行走的脚步。

据母亲回忆,她八岁那天深秋的一个上午。正在院内的她被外祖母喊回家中,说是给她定亲的人要来。并用毛巾擦净了她的手脸,在她身上披上了件外祖父半新的棉布上衣,叫她端坐在炕头,随后,外祖父领进一位身背两斗谷米的男人,放下谷米和两块银元后就走了。待那人走后,外祖母满脸喜色地对她说,已给她定了娃娃亲,当时的外祖母还兴奋地在地上手舞足蹈“我家闺女不愁嫁人啦!”在这个今天看起来近乎赌博式的人生婚姻大题顷刻既定的面前,而母亲则是一脸的茫然。

再次让母亲撕心裂肺悲痛的是九岁那年的冬天,踩着一双小脚不停劳作的外祖母开春起就身患重病。在那个没医没药、患重病就是等死亡的年代,仅挺到寒冬,年关未过,便弃下了她心头割舍不下的三儿两女五个孩子便撒手人寰了。对一个正是爬在母亲背上撒娇年龄的九岁女孩而言,丧母的惊恐与悲痛是那样的刻骨铭心,令母亲一生都无法忘怀。五、八、九岁这三年痛苦的人生经历,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刀深深地刺伤了母亲童年幼小的心灵,严重阻碍和影响了她一生身体的成长和性格的形成。也奠定了母亲一生压抑、内向、缺言少语,甚至有些木讷的性格,但也同时夯实了她那内心坚毅、隐忍、不屈不挠的可贵品质。

外祖母病逝后,作为不满十岁长女的母亲便担起了照顾弟妹、料理家务洗衣做饭的担子。三年后,母亲迎来了她的继母。继母年幼时伤了一只眼睛成为了独眼,丈夫病故、一生无子女。或许是天怜这群丧母后孤苦的孩子,继母对母亲和她几个弟妹们极好。母亲每每说起她的继母时,总是面带些许温馨之意,心存许多感恩之情。这也是母亲少年时期最好的一段时光。但是这种还算祥和的日子没过多久,待十五六岁时,早间定了娃娃亲的王家,我的父亲家中便不断来催促完婚。当时我的祖父在我父亲十七岁时便已病故,留下了三十六岁即守寡的祖母和三个未成年的儿子。加上父亲家地少田薄,日子过得窘紧艰难。母亲一家便渐生悔婚之意,特别是母亲的继母,面对不断催婚的人,总是借故推脱。这样拖了一两年。但一生忠信的外祖父却一直信守着一诺千金的婚事诺言。提出的条件是要雇花轿和唢呐基本像样的娶亲程序,于是伴随着简陋的婚嫁队伍,在母亲刚满十七岁的秋天,在外继祖母和母亲离别的哭泣声中,母亲挪着她那双小脚,蹒跚地走向她的婆家,也走上了那已知与未知、苦难和艰辛同在的岁月。

 山西雁北地区,是一个遍布沟壑的丘陵地带。蒙古高原顺流而下的洪水,将这块土地冲刷割裂成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壕沟谷壑。我的祖籍王姓一门兄弟四人,当年就选中了这沟壑中的一块坡地的高处穴洞而居,取名王千户岭。希冀兄弟四人以此为起点,达千户村庄之意愿。据说当年这土岭上也水草茂盛、遍布松林。但这只是个百年传说而已。现实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则是一片贫瘠的黄褐色的黄土和黄土。由于高坡而居,这里最缺的是水。生活用水全靠人挑着水桶顺坡而下至三里地的沟底挑回,因为缺水,更加重了生活的苦涩。

我的祖父是个会泥瓦匠技工,据说还有些相当的手艺。常年领人外出做些土木建筑的营生,以此养家。虽不盈实,但尚可维持生计,因此也不把种地当回事儿。家中仅有的六亩地也就任凭家人随意种植。父亲十六岁那年,祖父又领着人去了河北的承德,据说是修缮遗留的皇家避暑山庄。那一年生意特别的好,挣了不少银元。秋后返乡时,置办了崭新的衣帽行头,就在返乡离家不远的路上,遭遇了持枪的土匪,不但抢去了所有银元,还剥下祖父身上的衣裤鞋帽。待惊魂未定的祖父在初冬的荒野里逃回家后,便一病不起,不久就病逝了。那一年祖父才四十岁,留下了三十六岁的祖母和十七岁的父亲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叔叔。自此,父亲便挑起了家庭的担子……

祖父虽是手艺人但那时所谓的手艺人,多是眼高手低且有吸食大烟的恶习。每年挣些钱也不过糊口而已,家中竟毫无积蓄。家中的六亩薄地收成无几,据母亲说秋天所收的谷子,仅在所住窑洞的地下即脱粒完毕。母亲过门当年开春,父亲便外出打短工,十五岁的二叔学习钉鞋刚刚出徒,挑着担子沿村钉鞋。十二岁的三叔自九岁起随人放羊当起了羊倌儿的助手俗称“羊伴”。母亲过门后要做的就是与祖母种地、持家、养育子女。由于父亲常年外出打短工,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俩个叔叔也各有谋生的营生,早出晚归不在家中。因此家中下地种田、拣柴搂草、推碾拉磨一应营生全靠迈着同样两双小脚的母亲和祖母承担。每天,黎明时分,母亲便挑起了供全家生活用水的担子,迈着一双小脚挑着水桶下沟上坡往返三、四里地将水挑回。遇雨雪天气更是泥泞难行,以至于母亲晚年还常梦见艰难地下沟挑水,可见其经历苦楚的印痕之深。

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父母与我们姐弟居住的土窑洞


在这里,母亲生了姐姐兄长和我,且生活了十年。对母亲来说这十年,是她一生中心身遭受磨难,生活最为凄苦的十年。每当母亲忆起这段经历时便潸然泪下不忍叙说。

在这十年里,最大的苦楚是饥饿。

贫瘠的黄土加水和泥脱成土坯旋成的无脊三间联体窑洞,算是中等人家的栖息居所。春种秋收,天降雨水,孕育着谷、黍、豆、山药自然生长,最大的幸福就是秋收的谷和黍能够保证来年秋前足以裹腹。只要苍天正常下雨便是幸福生活的甘霖。但是,自1952年起连续三年雨水奇缺,一年旱过一年。每当开春后,断粮几乎是所有人家的常态。一天两顿饭变为两天一顿甚至几天无饭吃。那年我还不满一岁,是唯一的半碗大豆,母亲用火铲在火上烤熟,自己咀嚼后忍着强烈的饥饿诱惑,反吐后用手指抹进我的口中,使我幼小的生命得以生存。饥饿难耐的哥哥用枕头甩打着母亲,喊叫央求着“妈,做饭,做饭”,抱儿牵女的母亲整天呆立在村西的路口,盼望着父亲的归来。

断粮的第四天中午,总是惦记着我家的本家村长大叔来到我家,嘱咐母亲在天黑后避开人,到村委会取点村里留存的籽种暂时救急。在那个饿狼成群、狼吃人惨剧时有发生的年代,黄昏即是狼的天下。但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母亲在黄昏后凭着一根扁担壮胆,取到两升谷种,在返回家离院门不远处时,母亲回头发现一条闪着两只鬼火般眼睛的饿狼紧随在身后,亏是母亲越急越迈不开步的两只小脚和一根类似火枪的扁担,使狼因疑惑而胆怯始终不敢跃扑。若是疾跑的壮汉,定会成为一跃而上饿狼的口粮。当母亲用冒着生命危险取回的谷米熬成我们姐弟救命之粥后,惊吓和饥饿使母亲经历了她一生难忘的大病。 闻讯赶回的父亲,面对卧病炕上的母亲和家徒四壁的家境,做出了他一生正确无比的“出口逃难”的决定!

处于华北地段以张家口、大同为界的北部地区,便进入蒙古高原地域。这里原本是水草丰美的自由牧场。自清朝推行移民戍边新政起,即不断开拓出集宁、归绥、包头及连接河套地区为中心的农垦区域。自清朝末年、民国,直至建国初期,晋、陕两地迫于生计的农民多流栖于这片广袤之地。其迁徙于包头以西至河套地区称之为“走西口”,以集宁为中心的扩张区域为“走北口”。一曲“走西口”的悲歌,唱尽了背境离乡、逃荒避难人的悲欢离合。

1955年开春,父亲以决然的果敢行动,卷起仅有的破被和瓢碗,告别由他打前站随后也迁徙的奶奶、叔叔。携妻牵儿走向了布满艰辛又充满希望日子。

在随后的日子里,父亲以他那坚毅不屈的性格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先后辗转迁徙于内蒙中西部地区的西苏旗乌兰花、新井、土牧尔台、五原、临河。做过农民、矿工、瓦匠,直到1960年参加铁路工作。无论走到哪里,母亲总是迈着她那双坚实的小脚,紧跟相随。相夫育子、勤奋劳作。无论生活多么艰辛,母亲总是与父亲相濡以沫,给父亲以支持和鼓劲,为家庭尽心尽责地奉献。

直到1960年春天,父亲在集二线的土牧尔台车站参加了铁路工作,家里才有了固定的收入,过上了基本温饱的日子。母亲面对居住的高脊亮窗和砖石磊砌的铁路家属房,其心情特别的透亮。虽然也遭遇过六十年代初的饥饿年代,但是,对于从苦海里浸泡过的母亲,这些困难都在她勤俭持家操劳下安然度过。随后的日子里,母亲又生了三弟和四弟,全家七口人。在过着清贫而满足的普通的日子中,我们姐弟也陆续的长大,进入上学读书的时光。同时,对日夜操劳母亲也有了清晰的记忆。

记忆最深的是母亲的吃苦耐劳精神。

矮小瘦弱的身躯和一双小脚,从未能抵消母亲持之以恒的耐力。大跃进挖土建坝,母亲掘土挑担从不落后。耧草拾粪、寒冬备柴我家的储备都比别人家的多。浆洗捺补,我姐弟的衣帽鞋袜,总比别家的孩子干净齐整。为了补贴家用,母亲到荒野割过草、梳过羊毛。记忆最深的是母亲曾参加过工务段加固路基护坡的重苦力劳动。10几米高的路基,要从低洼处将土抬上去铺撒开后再夯实。起初养路工长看她脚小不要,其他家属也不愿意和她结伴,母亲硬是说服工长,以一人划界,早出晚归,凭着坚强的耐力干了四个多月,挣回了100多元的巨款。母亲用这笔款买回了当时富裕人家才有的缝纫机,当邻居人都嘲笑她脚小用不了的时候,母亲硬是再一次凭借毅力不但学会了操作,而且还学会了裁剪。从此,家里缝缝补补不说,每逢过年,我们兄弟几个还都能穿上母亲裁剪缝制的比较时髦的新式衣服---。

难以忘怀的是母亲身上的刚强坚毅精神。

在我们的记忆中,很少看到母亲的眼泪,更没看到母亲嚎啕大哭。无论遇到多么愁困揪心之事,母亲都有极强的自控能力,从不给父亲和家庭带来过多的负面情绪。68年春天,初中毕业的大哥作为知青到农村插队落户,深知农民苦楚的母亲,一个月内就愁白了头发,当大哥半年后回家探望时,仅仅看见母亲用手抹去些许泪花。

86年5月她唯一的女儿,我们的大姐因突发心脏病离世,老年丧子的悲情,彻底击垮了母亲。但是母亲依然强忍着悲痛,不断安抚着同样悲痛的父亲。为这个家撑起了坚强的依柱。

永远铭记的是母亲对我们谆谆的教诲。

母亲虽然没读过书不识字,但是,对人情事理及其精明,更具有很高的家国情怀。母亲对我们姐弟从小就管教极其严格,毫无护犊情结。我与三弟小时及其顽皮,每与邻居孩子打架,尽管受伤流血,母亲从不辨有理没理,总要牵着我们去向人家道歉。小时不知就理,多埋怨母亲,待我们长大方知母亲教导我们为人处事须忍让谦和的良苦用心。

待我们长大成人后,弟兄几个大都在单位担任点职务,每逢回家,母亲总要丁宁嘱咐,奉劝我们有了权力,不贪不占;告诫我们要恪尽职守、奉献社会。

我们姐弟五个,在父母亲的呵护养育下,伴随着共和国成长的步伐,读书学习、下乡插队、参加工作结婚生子、养儿育女如今,我们各有自己的家庭,儿孙满堂、有房有车、生活无虞。一路走来,我们的每一步成长都倾注着母亲的心血,我们的每一个梦想的实现,都离不开母亲一双小脚的支撑和铺垫。

晚年的父亲多次对我们说:“你妈妈为这个家,吃苦最多,贡献最大,我们都老了,我一定要走在你妈的后面,再不给她留半点痛伤”。

谁知一语成绩诘,事与愿违。2000年8月,77岁的父亲查出了肺癌,仅半年时间就离我们而去。他未能兑现自己的承诺,把逝夫的伤痛再一次留给了妈妈。父亲去世仅仅一年,患多种疾病的母亲因病重住院仅仅一周,七天、七天!就离我们而去,永远地离去。

小脚一双,眼泪一缸,母亲啊,您身为一个女人,幼年丧母、中年丧女、晚年逝夫,人世间最大的苦楚,都让您承受。而您却用一双铿锵有力的小脚把甜无私的全都奉献给了家庭、奉献给了儿孙。

妈妈啊,今生,我们欠您的太多、太多。但愿来世,让我们还做您的儿子,永远陪伴在您的膝下!

愿母亲安息!

王占亭1953年生人,1970年参加铁路工作,在乌吉铁路线沿线和吉兰泰工作40多年四十多年大漠经历我与阿拉善深深结缘现虽定居乌海,但依然与阿拉善有着深切的依恋。2017年加入阿拉善瀚海园读书会,在读书会会长张继炼、邓梅等文化名人的指导下,读书、写作和交流,丰富了我的文化生活,读书和习作成为生活的组成部分,我将持续地努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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