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美的东西只存在于一个瞬间。
飞机,停在地上的不好看,飞在空中的也不好看。最好看的飞机,是欲起而未起,欲飞而未飞的飞机。看哪:它在跑道上高速滑行,越来越快,机头翘了起来进入空间,而后轮还贴在地上做最终一吻。飞机在即将离地那一瞬间最好看,它处在两个世界的临界面,将飞机的品格表达得淋漓尽致。
太阳也是如此,最美的太阳是朝阳与落日,特别是它摆脱地平线的那个瞬间。太阳在它横亘天空的大部分时间,人们几乎不看它。人们只是使用它。
古往今来所有咏叹太阳的诗篇,全部都是咏叹朝阳或者落日的。因为这时的太阳最富有人格化了的太阳精神。
其实,朝阳与落日,拥有的是同一个瞬间:天空与大地临界面上的一个点。太阳在抵达这个点时便灿烂辉煌。
其实,朝阳与落日无限相似,假如不是时间做证,我们几乎不能辨认谁是朝阳谁是落日。你能在一张照片上认出它是朝阳还是落日吗?重要的不在于它是什么,而在于它正处在或诞生或消失的那个无与伦比的瞬间。
——最令人瞠目的鱼,是那条高高跃出水面的鱼。因为它试图背叛水,进入不属于它的天空。此刻,它正处于合法与非法的临界面。
——最惊人的雄鹰不是天上的雄鹰,而是落地前那一瞬的鹰,这时它的翅膀伸展到最大程度,仿佛带下来整个蓝天。此刻,它正处于既拥有天空又拥有大地的瞬间。
——如果孩子像老人一般深沉,那么他很可能是个不凡的孩子。
——如果那个老人如同孩子般生机勃勃,他往往也是个不凡的老人。
——同样,如果这个男人有点女人气质,他往往是一个独特的男人。如果一个女人有点男人气质,她很可能比其他女人更出众。……凡是试图超越自身极限的生命,往往是杰出的生命。
于是我们知道了:在一大堆合法之上搁一点非法,整个生命看上去便光彩夺目。
甚至可以说,如果你身上从来没有半点叛逆,你就谈不上忠诚。如果你从来没有过异常,那你甚至谈不上是个正常的人,你只是平庸的人,只是一副配属到人堆里来的人形肉骨,并且重复着别的人形肉骨。
我愿意用整整一生换那个瞬间。我甚至暗暗觉得:这一生都是为那个瞬间准备着的。这一生,像是一条为飞机凌空面准备下的漫长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