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我叛逆！”
——一位“叛逆”少年的采访手记
李希原
听说在我的母校，有一位“反叛”的学生，恰逢校庆60周年，以作家身份回校参加庆典，我准备好好了解这位学生，为我的写作找点素材。
校庆那天，有位老师向我指出了他，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橙色运动鞋和西装短袖，打着领带，戴着蓝牙耳机的高一学生，正双手插在西裤袋中，看着一群保安摆弄着许多鞭炮。
后来，从多方了解，这个学生午休时从来不休息，要么看书，要么就是在外面乱跑，常有人看见他坐在学校的树林中或是站在学校一隅的水泥乒乓球桌边自言自语，仰头看天，还不时爬上楼顶，俯视学校旁边的建筑工地。大冷天脱得只剩一件内衣，一遍又一遍地爬着楼梯，晚上不吃饭在操场上整十圈地长跑。用毛笔头的墨水笔做语文课堂笔记，用各种英语单词拼凑物理笔记，考试总结总是表达不想上学的意愿，早读课唱歌……如此种种，我听够了老师和学生的抱怨，决定找个机会见见这个反叛的学生。
我：你为什么反叛？
他：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呵，为什么反叛？这可不是一句话、一个答案就可以概括的。
我：那你可以和我慢慢讲。
他：我没必要跟你讲。
我：为什么？
他：你没法理解，你我不是一代人！你成长在你们的环境里，全然不知现在发生的事情，却还自以为是地教导我们。有大多的人因为你们的教导反而对人生、未来、社会麻木、不解。一个真正的人本不应该这样！你们所谓的教育毁了他们、磨灭了人性。
我：什么是真正的人，你的理解？
（他看上去对我很不屑，满脸的不在乎，好一个目中无人的少年。）
他：懂得掩饰自己的缺点，却又努力体现真实，认识世事艰险，却又不失对社会的信任。敢想、敢做、敢当，尊重他人之感，但也不因他人之感而约束自己的抱负与才干。对自己严格、对他人宽容……（他摆了摆手，叹了一口气，转面向我轻轻一笑。）太多了，这需要自己的体会。
我：但你所表现出来的……（他打断了我的话）
他：我的反叛源于压迫。我在学校的行动大大受限，就像一个残疾人，行动与思想的残疾。
我：哪里残疾？（我惊讶于他夸张的比喻）你的同学，他们为什么没有这样想？你们每天都接受着知识，在思想世界中遨游，哪里残疾？
他：哼！上学，尤其是这样上学，早晨六点到晚上九点半，一天十五个小时呆在学校，一天12节正课再加两节早读，每天就这样看着几个老师讲解几个少得可怜的课本。这哪里是学校？这对我来说就是监狱！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探索求知，没有时间……（他突然站立起来）阅读真正的好书。对于其他人是怎么样的感受，我不知道。但对于我，这样一个渴望求知、探索、创造的人（他显然很激动，伸出食指在半空中指指点点），我感到深深的不安。（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坐着，看看他原本不强壮的身躯在窗外阳光下映衬的高大轮廓）……
我深感时间的缺乏。低效的课堂夺去了这些宝贵的时间（我再次惊讶于他的措辞，如此——与我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好像这种不满在心中压抑了很久）。
我渴望学习、真正的学习。
我：我听说你不想上学，可为什么你又说你是如此热爱学习？
（他笑了，笑得很奇怪，好像这一笑让他对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很自信。）
他：学习与上学不是一回事，教育与教学不是一回事，放弃学习与放弃学业，或是不懈于完成所谓的学业，这完全不是一个层面上的问题。但很可惜许多人，只看到了后者，没能上升一个层面。
（他望向窗外，窗外有只麻雀。）
对了，我常在学校看到各种美丽的鸟，特别是没有人的地方。
（一句与上面的话题毫不相关的话，让我感受到了他精神上的放松。我知道现在可以再深入一点对话了，但在深入对话前，我很好奇这些鸟儿他是怎么观察到的。）
我：你是怎么观察到这些鸟的？
他：呵呵！（他很得意地笑起来）我又不守规矩了。大家在午睡，为了不打扰他们，我爬上课桌，跳进走廊，一个人走到食堂前，那里有许多鸟，许多长着美丽羽毛的大鸟。
我：你为什么去那儿？为了看鸟？（真是个怪人！我心想。）
他：因为那里没有人，安静，有树、有花、有石椅、还有鸟和昆虫。或许你还可以观察天上那一条条白色的云是怎么形成的。（他指了指窗外，我伸出手，遮住阳光，向外望去，天空中果然挂着几道显眼的白色烟雾带，这样的天空对于我这个走遍世界的作家来说太常见了，但也许我真的没有观察过它们是如何形成的。）
（我转向他，好不容易才又适应了室内的光线，看清了他的脸，他好像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在给我一个无知的孩子上发现课。）
我：好吧，让我们回到正题上来。
他：其实这就是正题，——自然、生活——嗯——，不过，没关系，你们太习以为常了。
我：在与你的老师的交流中，我听说你喜欢读书，说说吧，你喜欢什么样的书。
（我突然觉得我在他面前变得不知道问什么好，曾经的采访经验，好像对他一点也不适用。同他的“理论”相比，我的问题实在是显得单薄而没有内涵，甚至可笑。但他没有表现出对我的嘲笑，也没有用一贯沉默来回避这种在他看来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他伸出手指，开始罗列着今年的“战绩”。）
他：今年我看了狄更斯的《A Tale Of Two Cities Great Expectations》、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张海北的《一瓢纽约》，乔斯坦·贾德的《苏菲的世界》，偶尔翻翻什么《美学原理》、康定斯基《论点线面》，随性而为，阅读不必拘谨。
我：哦！（我欲言又止，惊讶于他所阅读的书籍涉及美学、哲学、艺术、小说、戏剧、杂文。这样的阅读视野，我也是年过三十才有的，没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高中生还有这样的喜好，我不得不为他长期坚持阅读下去而拥有的潜力而感叹。）
他：就是这样。
我渐渐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多么睿智的人，多么热爱自然、热爱思考的人，他所做的一切是那样的随性却又理所应当。
我终于在这一刻顿悟了，其实我要采访的不是他，而是那些再正常不过的人们，还有我自己，好好问一问，我们究竟怎么了，竟无法接受一个来自于自然的“男人”，对他的行为报以不解和讥笑。我深陷于颠覆的世界观中无法自拔，不知道这世界上到底谁对谁错。
他：我一直想离开这个地方，但我知道这是生活、这是磨练，上帝给你打击，只为了让你更强大。
我抬头望向他，窗外的阳光包围着他，和他的内心世界一样神秘。但我知道，像他这样隐藏的人并不可怕，也许真正可怕的是那些身处阳光却内心不可捉摸的“正常人”，不知道他们又会拿谁当作下一个怪物而嘲笑。
我：你，真厉害！（我又说出了一个没水平的词，恨不得拔了我这作家的头衔，但那时，我只有这一个词可以说出口。）你比那些人都强！（他打开门，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就离开了。）
我坐在这里半天都没有动，回忆着刚才的一幕幕。有位老师走了进来：“作家，采访完了？他呀，可真是奇怪，你说是吧？哈哈哈哈。”我站了起来，摆摆手，让他别给我倒茶，随后说出了一句让我也心中怦怦直跳的话：“食堂在哪儿？我去食堂门前坐坐。”
难道下次他们要笑话我了？我并不那样在乎。真理终究只在少数人手中！
（本文为虚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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