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啊，你们江苏有大虾子，好吃着呢！”
“幺”是贵州话，很疼爱的，最小的意思。
“对啊，很多虾，还有很多鱼。”
“我去过的勒，呆了七年勒。”眼前人撑开了菊花般的笑容，颇有几分自得。
我撇下眼前的菊花娘子，去找先生的目光。
“姨妈的确在江苏呆了很多年。”
我重新回归姨妈的身前，同时回来的还有一种好奇。
“姨妈的大女儿嫁在江苏，所以姨妈去了那里。”先生的解释接踵而至。
“奥。”
“我去帮人家看鱼场。”
姨妈笑呵呵的，团团的脸，上扬的眉，眼睛因了那笑容的愉悦，更加深邃含蓄了。
于是，在扬州那个地界，一位胖奶奶，就那样住在鱼塘边的棚子里，遇到来往的客人，她会跟人家指手画脚来几句“贵普话”，无人时，便弄个网兜，把池塘边耀武扬威，扛着大刀挥着戟的虾兵诱入其中，兴致勃勃上岸，弄点调料做了，和着米饭，那虾鲜得，一根根灰色的眉毛都差点掉下来了。一边吃一边颤歪歪地笑着。
吃完中饭，再去洗衣服，一个人的衣服，终究不多，洗了，打着井水过干净了，颤颤巍巍去塘边绳子上晾了，夹子夹住，期间还踮起脚尖将就着绳子的高度。只是终究不年轻了，动作颇有凝滞之感，犹似电影里的慢动作。
一位胖奶奶，一个鱼塘，都是孤寂的，却又都是自在的！
谁都不知道，这位胖奶奶之前都没吃过虾。
贵州多山，却是少了鱼和虾，有很多人不知道怎么烹饪，自然也就有一部分没吃过。而鱼和虾，却都有一种来自天然的无拘束的性子，久而久之，便成就了那份“腥。”
我无法想象姨妈第一次吃虾，怎样习惯吃虾，以至于乐此不疲，连儿子都喊不回来了的样子。
可能对于姨妈，能吃到虾，能拿到一份工资，能够自由自在。这便够了。
看到这样的姨妈，的确是一件让人开怀的事情。因为远嫁而来的种种拘谨，千种不适，万种不爽，通通烟消云散。
“幺，来我们贵州还习惯吗？”姨妈虽然努力字正腔圆，却还是覆盖不了浓郁的贵州方言，毕竟生活了那么多年，只是这样的努力却让我的心暖暖的。
“幺，喜欢姨妈的话，我陪你去住两天。”婆母看我们一老一少彼此心悦，连忙趁热打铁。
“子鱼，去吧，跟妈去玩玩。”先生也不失时机地釜底加薪。
这样可爱的姨妈，家里会怎样呢？
我也有点迫不及待了。
于是，姨妈，婆母和我一行三人，坐了公交去了姨妈家。
姨妈家不远，在县城的郊区。那一块难得是平地，没有梯田的霸气雄浑，没有了山风的吹拂，倒让我平白有了回乡的错觉。
“我终于有姨妈家可以走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悦，一种从内而外的快乐充盈着我。
住在农村的，没有约束的，自由自在的姨妈家。
姨妈家很快就到了，离公路不远，七绕八拐地就到了。
姨妈从一个洞里小心翼翼地摸出钥匙，开了门，锁是挂锁，很老的一种，还有门环，两个一左一右紧贴着大门的门环。
和着门环一起的岁月迎面扑来，遥远而又妥帖地包围着我，那个小小的被拘禁了自由的童年，那个刚刚有了点小成绩就会被教导不能骄傲的童年，那个永远不知道何谓飞扬的童年。童年就是一把厚厚的紧紧的锁，锁住了快乐锁住了不羁锁住了张狂。
“幺，进来啊！”
天色还早，姨妈就忙着做晚饭。
而我，亦从门环的影像里挣脱出来。
姨妈住的是老房子，屋顶很高，还放了很多东西，姨妈烧饭的是一个小小的炉子，像是土制的，锅也是陶土的，婆母说是“老锅”，用的柴火做的燃料，我却很兴奋。
对于古旧的，本源的东西，我就不自觉地开心。
姨妈做饭，让我们进了厢房。
里面竟然有一台“蝴蝶”牌缝纫机，机子上还有一些半成品的衣服。
“你姨妈帮旁边的老人家做点衣服，赚点零花钱。”
婆母悄悄地说。
好像为了彰显主人的勤劳，床底下也是一层厚厚的交错的布料的碎片。
说话间，姨妈进来了，拿了一根针一根线，让我帮忙穿线。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姨妈，要干嘛，我帮你。”
“帮我订一下扣子。”
“好嘞。”
我拿出在服装店里学来的架势，开始认真“工作”，一时间，静寂无声。
“还蛮像样子的”。
我努力的表现得到了肯定，心下一松，手上更加快了，“啊”针尖不失时机地吻了一下我的手指，还是法式深吻。
“幺，咋啦？”
“没事。”全身的热气都到了脸上，放心大胆地腾挪跳跃。怎么呵斥都没有用，只是更加来劲了，仿佛在讥讽我的急功近利。
那天吃的稀饭吧，很好吃，貌似一身的汗。然后，到了晚上，问题却接踵而至。
床和称之为床的架子都没有蚊帐。
姨妈家竟然没有一个落地风扇。
姨妈怕黑，开着灯睡觉，虽然那灯只是一只发着莹莹黄光的灯泡。
姨妈的体积比较大，所以当之无愧地睡那张床。
婆母和我，比较苗条，所以两人睡了那张架子。
新妇的我，第一次和婆母大人抵足而眠。
新妇的我，听着姨妈热烈的鼾声，欣赏着蚊子大人恣情的伴奏，进行着深刻的忆苦思甜。
直到疲倦至极后昏昏睡去……
半睡半醒之间，又听到动静，抬头一看，却是姨妈出去厕所，作为客人的自觉，我也欲起身，却被姨妈劝住了，原来还可以继续安睡的。
天亮去厕所，又被吓到了。原来厕所已经满了，姨妈说等好天就可以将就施肥于菜地。其年，姨妈七十多岁。
姨妈要去门口买菜，留我们吃饭，我却被蚊子大人弄得胆战心寒，不自禁望蚊而逃。并且自此失却了去姨妈家过夜的勇气。
后来姨妈爱上了DVD，喜欢上了《西游记》，《天仙配》，遇到我，总要分享那些精彩的片段，神采飞扬地！
只是，命运之神好像并不乐意我们如此贫困却还如此幸福，无计可施的情形下，没收了我们的珍宝——一个天真的孩童！
姨妈再遇到我，就用她那肥壮的手臂紧紧地抱着我。“幺啊，怎么好啊？”然后是一段哽咽，好好的我，也就潸然泪下了，还一边拍着姨妈的背，一边宽慰她。
后来，我们离开了姨妈的那个县城，去了百里之外的地方。因为姨妈的感性，我们也愈发不敢轻易去看她老人家了。
只是在一个人的时候，会把过往拿出来，晾一晾，弹一弹记忆的尘，沾点阳光的泽，再小心翼翼地放进心里。
后来，姨妈病了，很怪异的病，江苏的女儿赶回来看她，也是无计可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看着一个顽强的生命慢慢地萎靡，衰弱……
最后，九十高龄的姨妈就这样去了，听说，走的时候，自己已经把脸抓烂了。可能对于姨妈，彼时应该也很煎熬吧，而我却没能在她身边。
“幺啊，你要好好的啊！”
“姨妈，你也要好好的啊！”
其实，姨妈有四个儿子！
作者简介:曹霞，网名子鱼，江苏南通人。自由职业者。自幼酷爱文学，有作品发表在《三角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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