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话阿青
阿青：我现在很少接受媒体采访了，一般媒体比较官方，我更想讲一些接地气的。
牛三：比如说呢？
阿青：比如问我创业的初心是什么。我打工不就是为了赚钱嘛，哪个赚钱做哪个，可他们一定要我讲个情怀啊故事啊，太虚了，我又不是为小龙虾而生的。
牛三：在我这，我希望你畅所欲言，只要不违法。
阿青：是的，我看你写的不一样。阿青已经走过十个年头了，我也想对自己做个好好的总结。
牛三：那我们就来吧。
我跟阿青这次的访谈，约了两个月了。在这龙虾的淡季，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全国各地考察，为阿青的下一个十年做好谋划。在一个阳光还算明媚的冬日，我在瓯海高翔工业区阿青龙虾的管理总部，认真倾听了阿青的故事。
二
阿青自述
01 打工少年
我是阿青，1990年出生于福建省建瓯市。
我不爱学习，就爱玩闹，还有坏毛病。初二的时候，有次家里给了我600元去学校报到，其中400元是学费，200元是餐费，结果拿去玩牌输光了。我很害怕，告诉了我堂哥。他在上大学，手上钱多些，就借了我，又被我输了。
后来我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就跟我妈说：妈呀，我也不会读书，读了也是浪费你们的钱。我这个年纪当学徒合适，你让我出去吧。
我妈也不反对，只是说：那你要记住了，是你自己不读，不是我们不给你读，将来别怪爸妈。
于是我就只身一人出来闯荡了。我那边的人出去打工，主要就是理发、修车、餐饮等等。我就想学厨师，听着老乡介绍，先到了金华、丽水，做了一两月，老板也看不上我，后来又到了温州。那一年我16岁。
我的叔叔在温州做皮革生意，他想介绍我去皮革厂做染料学徒，以后工资高些，但过两个月才有招人计划，让我先找个地方待两个月。我就去了飞霞南路那边的荣兴鲍翅馆当学徒，当时是200元一个月。
对于我这种小山村出来的孩子，温州这样的繁荣让我看到了全新的世界。我在餐馆里打工，经常看到那些人吃顿饭的花费，是我好几个月的工资，非常羡慕，想想哪天自己也能过上这日子就好了。我也想学习温州人做生意，可要资金没资金，要经验没经验。
有一天我跟一个拉板车卖水果的人搭讪了，发现他收入还不错，于是就找人定了一辆板车，开始了边上班边创业的日子。我利用中午的时间跑出去进水果，到了晚上八点半酒店下班，我们就去夜市里摆摊卖水果。
但我们生意一般，还被城管赶来赶去，后来也卖过饰品、铁板鱿鱼之类。年纪轻，心也不定。
我在荣兴鲍翅馆也不想拜师，又不想参加酒店给外地员工做的温州话培训，因为我那时候没想到会长期留在温州。学温州话，还不如去学英语呢。可是过了不久，我叔叔去了广州发展，我不得不靠自己在温州生存了。
2008年，我到瑞安塘下大自然KTV对面排挡一条街的农家乐店里承包了明档。那个地方晚上很热闹，尤其是旁边有个KTV，晚上很多客人小姐出来吃夜宵。我遇到了一个湖北人摆的摊位，我的一生改变了。
02 地摊小伙
这个湖北人的摊位，就卖两个东西，小龙虾和羊骨头。尤其是小龙虾，一个晚上六七个小时，能卖上四五十斤。
我就经常跟他套近乎，成了朋友。我算了个账，当时小龙虾进价是9元一斤，卖给顾客是25元，算上调料杂七杂八，一斤最差可以赚10元，一个晚上轻轻松松可以赚500元。
我想想我们酒店，做了几年的凉菜老师才1700元每个月，做了10年的厨师长，工资也才1万2。卖龙虾这么赚钱，那还工作啥。我就跟那人说，让他教我，给我调料包，我跑到温州市区卖龙虾。他答应了，我满心欢喜。当时温州还很少有小龙虾的店。
我又跟家里要了6000元创业。爸妈不放心，怕我又被骗了什么的，于是也跑到温州来盯着我。一看，我还是来真的，一家人在垟儿路租了个房子落脚。我去租了个手推车，张罗着开业。
准备开张前两天，我联系那个湖北人，联系不上了，心急如焚。我跑到瑞安去找他，发现摊位上是另一个人。那个人告诉我，他已经回老家了。直到那天晚上，湖北人才回我信息：“兄弟，对不住。我的方子也是老乡教给我的。他们说老乡只能教给老乡，你是福建人，所以不能把调料包给你。”
可咋办呀，我都要准备开业了，跟我来这套。我只好向餐饮界的朋友求助，刚好有个人在酒店的时候做过龙虾。于是我们就一起研制口味，匆匆忙忙推出了我们的第一款口味，蒜香龙虾。
开张那天，我们一身酒店厨师风格的白大褂，摊面也是整整齐齐，在地摊街里非常显眼，就有些客人过来尝鲜了。板车上就卖两道菜，小龙虾和羊骨头。我想做个招牌，大家都叫我阿青，就做了“阿青龙虾”的招牌。
头半个月，我们生意每天就在300-500元，对于我们一家子来说太少了，后来有天突然营业额冲到了1200元，全家高兴得不得了。
我们每天夜里收工要到早上六点钟，然后还要去农贸市场进货，早上八点后才能睡觉，中午十二点就又要起来干活，洗龙虾、杀龙虾、炸龙虾。
从此，阿青龙虾在飞霞路站稳了脚，有了自己的小名气，推出的口味也多了起来。
03 开店重挫
我们要开店，也是一个老顾客提醒的。他说：你们开店，生意会更好。
我们在他指引下，去了欧洲城。欧洲城当时有了一个二子龙虾，生意非常不错。我们就在那里找了一家要转让的水果店店面，28平米，盘了下来。那是2010年刚过完年的时候。
我们也没经验，就知道要搞开业促销什么的，于是找了个打印店，印了很多买二送一的传单。结果开业后，传单都没发。为什么呢，生意太火爆了。火到什么程度，我们根本忙不过来，一直在后厨做龙虾，什么准备的配菜毛豆、花生之类都不用上了。客人都是自己收拾桌子，自己买单找零钱。一个晚上，平均翻台次数超过了10次。
我们也招了服务员，稳住了生意。可是不好的事情也来了，楼上住户投诉越来越多，油烟啊，太吵啊。工商部门就过来找我们，叫我们一个月内搬离。我们也没跟政府部门打过交道，心里很害怕，想着得怎么整。
我们想找个正规的大点的店面，于是又在欧洲城中心租了两个大的店面，想把它做成温州龙虾的旗舰店，取名为“阿青龙虾城”，把我一年多创业的积蓄全砸进去了。开业之后，生意依旧火爆。
但是没过多久，我们遭殃了。
江苏南京那边出现了吃小龙虾得横纹肌溶解症的病例。一时间，全国人民谈起龙虾，就变色。什么地沟里最脏的东西，有日本人的化学细菌等等，乱七八糟的说法都出来了。
我们的龙虾旗舰店，原本每天卖出800斤，降到了三天卖出50斤。全国龙虾店基本上也都关门了。我也撑不住了，就把店关了，创业一年多赚的钱全赔了，把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
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路在哪里，后来带着几个愿意跟着我的骨干员工，全国各处考察游荡，看看能做什么生意好。
04 毛病再犯
我关店之后，还有些客人打电话过来。
阿青啊，你怎么不做龙虾了啊。
我从小吃到大的，要死早就死了多少次了。
他们叫我回去做龙虾，我一直也在纠结犹豫。
直到半年后，盱眙县的书记出来澄清，说小龙虾本身没有问题，而是一些商贩在制作过程中添加了不该加的添加剂。龙虾是盱眙的支柱产业，当时最火的王宝强刚拍完《士兵突击》也被找过来做了宣传。
我们也没其他好的想法，于是又做回老本行。
2011年，我又凑了7万元，和朋友在隔岸路开了个排挡。为了减少风险，我们是龙虾也做，烧烤也做。这家店面使我阿青起死回生了。隔岸路这家店，就从1家店面，做到3家店面，又做到5家，后来又扩大到现在的7家。
一到冬天，都是龙虾店难熬的淡季。我闲着没事，毛病又犯了，不仅把赚的钱全输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我心里非常后悔，非常慌张，只想着将来怎么还朋友的钱。
我对身边的骨干发誓，绝不再玩牌，不然所有人离开我，不再和我一起做事。
于是2012年年初我就想到扩张，做大生意，通过合伙的形式，又开了两家店，终于通过一年的时间，把钱全还上了。我绝不能连累朋友，失信于朋友。
我阿青又死了一回，又活了过来。这一次的惨痛教训，又让我成长了很多。
05 转型之殇
2013年的时候，我听说了公司的概念，觉得要搞公司，于是租了办公场地和仓库，为了鼓励大家要奋斗，就叫奋斗公司。但是我也不知道公司是要注册的，就没去注册，自己以为几个人宣布一下，就有了公司。
那时候，我一年可以赚的还可以，在老家买了房子，给自己也买了车，给员工们都发了一部苹果手机。我终于过上当初在荣兴鲍翅官打工时想过的有钱人的生活了，也希望员工能够被激励感染。
但是2014年冬天又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一次在店面，听到外面客人吵闹，就出去看看。结果那个客人砸过来一个生蚝壳，把我砸得头破血流。那个喝多了的客人也慌了，赶紧说：啊呀，不好意思，小兄弟，我是催你们买单，没人理我，没想到一扔就把你扔到了。你赶紧去包扎，医药费算我的，你们老板阿青我很熟的，我也会跟他说。
他不知道，我就是阿青。但是我也没说破，但是我心里那个委屈啊。我们的店里，形形色色的客人都有，一些KTV、会所半夜喝酒出来的人，常常惹出事情。
我当时想，为什么做些生意，总是跟这么多三教九流打交道？我觉得夜宵上不了台面，要做白天的生意。
我就又去考察，看中了厦门一个深海鱼粥的项目。于是没多想，回来就开搞。我投入了120万元，租了个大大的店面，进了好多设备，卖粥。结果，卖不动。
客人说：你这一碗粥200多元，有几个人消费得起？你这粥不像粥，做起来泡饭一样。
没生意，我急了啊，又找餐饮界的朋友们求助。
一个酒店的朋友说：阿青啊，我们投资一家酒店，收回本近起码要好几年，而你龙虾店，一年就回本了。你还卖什么粥啊？你想想，你隔岸路一家店，就可以赚这么多，你要是开出10家这样的店，那就是大企业了啊。你要做品牌升级，请一些副总过来，帮你把公司搞起来。
我又如梦初醒，粥店不开了，认亏。
06 出人头地
2015年奋斗公司正式成立。
这时候我知道公司原来要注册了，就托人注册了温州奋斗餐饮管理有限公司。然后我要招员工，但我也不知道要招哪些员工，就先找一个行政的过来。我登了报纸，也没人来应聘。
一直到过完年，终于有人说可以来上班。她说她要带孩子，可不可以每天上班迟点，下班早点，我说可以；她问我要干些什么事情，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在原来公司干什么，就在我这干什么。于是她说，那我把店员档案先给你整理起来吧，我说好。
后来行政看我挺好学，就说：老板，我原来在一个培训公司上班，你要不要去那边上上课，学一些东西。
我就去了。我听他们介绍了半天，然后我就说，这些课程我都买了，就是我想学习的。于是，我一下子买了三十几万元的课程。
那家培训公司是深圳的，总部都震惊了。我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这家培训公司，他们之前只针对一些有规模的企业，从来没想到我这种底层的餐饮小老板会是他们的重要客户。他们从此以我为典型研究，专门针对那些没有文化的小店老板做课程，发展得非常好。
我觉得培训钱花得值，公司也做起来了。这第一个员工也一直跟着我，现在是总经理助理。
2015年过年，我邀请老家的同学、亲戚来温州过年，路费什么的我都包了。我说：我阿青现在混得还可以，你们再不来，以后就没机会了。那一年过年，我在阿外楼摆了12桌。
我感觉自己终于出人头地了。
07 扩张危机
餐饮行业一个重要的难点，就是后厨管理和品质把控，国内这块做得最好的是台湾。这方面不抓起来，阿青是无法做大做强的。
2016年，机缘巧合我在一次饭桌上结识了台湾餐饮标准化专家黄忠信老师，被他的专业打动了，三顾茅庐，请他帮阿青龙虾打造一个标准化透明化的中央厨房，从活虾养殖供应开始打造供应链系统。我希望小龙虾不再是脏乱差的地摊文化形象。
黄老师被我打动了，就留在了温州。中央厨房体系的建立，也使得我有了扩张的信心，我把它叫做阿青龙虾的3.0。
2016年12月13日，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在香格里拉召开了一次500人的发布会，宣布要连开25家新店，4个小时，现场达成合作金额1600万元。
我们也同时宣布了我们的品牌口号：“没吃过阿青龙虾，别说你混过江湖。”这里的江湖，是夜宵的江湖，希望传达一种年轻人放松的吹牛的夜宵氛围。
在此后8个月里，我们在瓯海这里建了奋斗公司的管理总部，设立了厦门、福州两个异地分公司，15家合作店，还揽下了2个中央厨房。我们还找培训机构，设置了我们的股权结构。
我们的员工也从100多人，极速扩充到700人。
但我还是太年轻了，企业成长的速度超过了个人成长的速度。盲目扩张后，发现管理根本跟不上，各种预算超支，冬天淡季更是难以承受。这些门店背后，有一百多个小股东，也给了我们巨大的压力。紧接着的2017年，我们出现了巨额亏损。这样下去，阿青龙虾又要死了。
我不得不出去找钱了，甚至上了一些创客类的电视节目，终于找到了一些资金。但是我也知道，资本是个双刃剑，他们也不会像我一样，把阿青龙虾看成自己的孩子。我要活下去，还是要靠自己，靠自己的团队。
08 十年之路
2018年到现在，我都在思考怎么转型的问题，也下了决心壮士断腕，关了一批盈利不佳的店面。
阿青龙虾走过十个年头了，我阿青也三十岁了。回过头来看，好几个阶段，我都快死了，又挺了过来。
像我这样的三无人员，没有文化，没有背景，没有资源关系，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吃了多少教训，走了多少弯路，我真的很想分享给大家，分享给想创业的人，让他们不用再像阿青这样吃苦吃亏。
我想做个“餐议院”的组织，就是希望能提供餐饮行业交流的平台。其实我还希望有一个餐饮产业园区，你找原材料也好，找餐具也好，找广告商也好，找融资也好，这里都应有尽有。福建那边有这样的平台，做得不错。但温州这边没人做，我自己做不了，也就是想想。
你问我对创业者有什么说的，那就是九九八十一难，求人不如求已。
但未来十年，阿青还是要干些事情的，我把它叫做阿青的4.0。
第一个，阿青龙虾要成为中国特色的夜宵餐饮连锁品牌，让一万个创业者借助阿青的平台，零加盟费创业实现财务自由。我要将自己这十年的经验教训、积累的资源，所有我拥有的东西，都用来帮助他们创业。
第二个，阿青要做标准化的餐饮调料供应商，为中国一百万家夜宵餐饮店提供调料、原材料配送服务，不仅仅是小龙虾，包括烧烤、串串等其他夜宵品类。目前我们已经有两家这样的调料工厂，第一家示范店年底就要在厦门开了。
未来十年，我们就做这两个事，服务那些创业者，服务那些小餐馆。你问我怎么从中赚钱？我相信，让这么多人赚到钱了，阿青一定能赚钱。
三
阿青感怀
以上就是阿青和阿青龙虾的故事。
事实上的谈话，比这还要琐碎，我记了14页的笔记。主体部分用了阿青自述的方式，是因为阿青真的很想亲自跟大家分享他的故事。
阿青说自己16岁到温州，现在30岁了；来温州的时候93斤，现在160斤；他一半的岁月在温州渡过，一半的肉在温州长的。他对温州这片土地充满了感情，这是他的第二个家。他出差久了，就会怀念温州的鱼丸汤、猪脏粉。
也是在这里，才成就了他今天的事业。温州人民对阿青龙虾的支持与认可，他是发自内心感激的。
但是问到他会不会考虑离开温州，他的回答也是考虑的。
他是一个异乡人，从没得到温州本土媒体的采访，也没获得官方给的什么荣誉，去他那里视察过的最大官，就是街道书记。当然这些在他看来也不重要，重要的还是事业的环境。温州虽然吃的行业看起来很火，但无论是餐饮人才、信息，以及产业链的配套，都比较落后。可能餐饮业看起来比较低端，所以也从没有政策说要扶持餐饮行业。
对于餐饮业的翘楚海底捞，阿青直言值得学习，但也学习不来，阿青需要走适合自己的道路。
他说：“我希望有天阿青龙虾，能像沙县小吃一样，开遍中国的各个角落。”
阿青一再地跟我强调学习分享的重要性，他这些年光上各种培训班都花了几百万了，有些有用有些没用，但总体上还是值得的。
我问他有没有后悔过当初没好好上学。他说倒没有，自己成绩就是比不过亲戚的孩子。做生意、闯社会也是一种学习，一条出路。他对自己孩子的期望，也只是在文化教育上有一些基本功，童年快乐更重要，长大后为人处世更重要。
对于那些跟他同样出身的员工、创业者，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样本，没有什么可以成为不努力、不奋斗的借口。
我写完稿子，跟阿青说：阿青，你大楼墙上那几个字我忘记拍了，你找人拍个特写给我。那几个字是：“奋斗的青春最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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