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戏(十五)
何班长在炕上昏昏晕晕不知躺了多长的时间。自家的儿子屎蛋子生来寡情,竟没几分孝心,被当爹的打出门去之后,一跺脚,又去贩驴了。粱迷糊子拖着条伤腿拐出来,以长辈的身份骂了一顿也没骂住,人还是走了。
病中的何班长并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身边伺候他。那日,他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梦里醒过来,觉着身上轻松了一些儿。金粉似的阳光从窑窗上透进来,正照着铺着光席的炕头上---哦,一大海碗煮得炸开花的麻皮深眼窝洋芋,不知是谁刚刚端了来摆在那里的,正袅袅地腾起一片热气,在金粉似的阳光里形成了柔和的氤氲……
何班长扶着炕沿下地,试了试,腿脚还是软面条一样地吃不住劲。可见这一回病害得确实是沉重。他扶着着炕墙,慢慢挪腾脚步,出了窑门一看,院子扫得光光净净,柴火堆码得高高齐齐。再挪蹭到灶火间里去一看,原先杂乱的锅台周围也拾掇出了样子。灶坑还是热乎乎的,烧过柴火的好闻烟气也还没有散尽。他正想不出是谁如此细心地照护他,却听一阵细微的鼾声从哪里传出。透过淡淡浮动的烟气,寻声往窑角里一看,一堆凌乱摊开的麦草上,正狗似地蜷卧着一个人:二寸长的头发,茅草似的,几乎遮住了小小的面孔,只露出一张尖喙似的嘴,哺吐着鱼泡儿似的呼吸……
“八抬?才好是你?才好是你个驴日的!”何班长在心里喃喃,“你才是一条撵不开的狗哩……”
他想唤醒八抬,却没有唤,轻脚退出窑去,才觉出正午的太阳非常刺眼。
当天,大病初愈的何班长拄着一根白蜡木棍子出了庄子,走时给谁也没言声。粱迷糊子不知道,八抬也不知道。
三天之后,何班长才回到了双碌碡。人问他这三日到何处云游去了,他也不说,只淡然一笑……
何班长是到麻家寨去了一趟,去干什么则连他自己也说不上。
其实,他是寻梦去了。
当何班长终于站在麻五家的门前时,他头顶的天穹上正旋转着一个造化万物的光轮。纸火店的店门外头挂满了金山银山、鲜艳多彩的花圈和招魂的彩幡。还有纸人纸马、金童玉女,乃至为殡丧仪式开道的打路鬼等等,都挤挤摞摞地摆在店门的两边。店里就更是一片五彩纸火的世界了。
那女人就淹没在各色纸火的世界里,手里正盛开着一朵水色盈盈的七彩宝莲。她连头也不抬,完全沉浸在一片清风和无数花团之中。何班长只能看见汪在她眉眼之间的那颗使他怦然心动的黑痣。那黑痣象是一滴秋雨,滴落在他那颗自觉已苍老不堪的心上,溅开一丝寒冷和凄凉……
大概是有某种感应,那女儿从那七彩莲花上抬起头来了,朝拄着白蜡木棍子立在店门对面的他泛泛地望了一眼。当她和他的目光真正相遇的那一瞬,从她眼里闪掠过一丝惊讶。何班长还未来得及捕捉,那女人脸上的惊讶已被幽幽的哀伤如水一般浸没了。这哀伤也没在她瞳仁上滞留多久,便如潮水似的退去了,只剩了一片平缓的沙岸……
“蝉儿……”何班长在心里喊。
她仿佛听见了。嘴唇也微微地翕动了一下,然而随之浮上脸庞的却是圣徒似的苍白的蜡光。她缓缓地低下头去了,重新将自己淹没在那纸火的世界里了。他看见她手里托着的七彩莲花犹如被微风吹动着似的,瑟瑟颤动不已……
何班长终究没有勇气走进那纸火店里去。
他倒不是顾忌坐在店门口的一只光滑油亮的长条板凳上抽旱烟的男人---那一脸黑麻子的男人一直懒洋洋地打哈欠,嘴张得很大,足可以塞进一只馒头去,每打一个哈欠便挤出一滴浑浊的泪来。还漠然地望了何班长两眼,估摸他不像是来订购纸火的主顾。
何班长终究没走进纸火店里去,是因为那女人就坐在冥界的欢乐和尘世的犹攘之间。她或许会告诉他:尘世里虽没有七彩的宝莲,但冥界里也决没有何家班的神戏。
他与其说被那鲜艳纸火的七彩世界感动了,莫如说被那为冥界的游魂制造七彩欢乐的女人感动了;被女人脸上那沉静而又专注的神情感动了。面对这座金碧辉煌紫色缭绕的、充满了宿命之灵的庙堂,何班长忽然想到了生死以外的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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