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戏（十九）

“祖宗啊，能用洋女人的大腿敬神么！这这，这世界变成啥了……”

何班长醉意朦胧，离了镇上，颠颠扑扑往双碌碡走。其时，黄土的山头上正冷冷地拓出一钩残月，这残月在他眼里是既古老又孤独的一个符号。

他一路踉跄地回到双碌碡 ，先没进庄子，却踩着窸窸窣窣的荒草去了何家的老坟地。何家班几代神戏家的尸骨就在那老坟地里葬着。那一座座默默拱起的“土馒头”底下，是那温热香馨而又富有神秘气息的黄土地。祖先们的骸骨怕是早已朽化作蚓息的尘壤了。然而，在万籁俱静的夜里，尤其是高悬着一钩残月的夜里，总会听到恍惚有各种的乐器合着跳跃优美的锣鼓点子，奏出一支支热烈回旋的曲牌来，和畅惠风般在黄土大山的千孔万窍之间飘荡不去。有车马声、铃鼓声、喧哗声，仿佛还有万千的精灵在灯火通明的美幻里畅神地舞蹈着、吟唱着。你只要轻轻咳嗽一声，那万千精灵顷刻之间就会从古老而深厚的黄土层幔之下一涌而出，缭乱地布满眼前的这个世界……

在何家的老坟地里，何班长将满肚子的苦酒化作了苍狼一般衰老的干嚎：

“……黄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哇，我实实是愧对你们……我不孝哇，我连儿子都没管教好。我的罪孽深重得很，何家班的神戏就要断送在我手里了哇……可不是我无能啊，我把千般万般的功夫都费了，千般万般的言语都说了，可就偏偏点不亮屎蛋子心里那一盏灯。可不是我点不亮，是他这忤逆的畜生心里原本就没有灯哇……”

何班长干嚎了一阵，眼窝里枯枯的，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滚缠了一身的黄土。他石头般倚坐在那里，不思不想，陷入了饮鸩般的眩晕和迷瞪之中，竟至有睡意袭上来了。也就在那个时候，他隐隐约约而又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个鲜活的声音。那声音不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而象从高悬中天的那钩残月里飘下来的。听得真真切切，是《两狼山》里杨七郎搬兵和潘仁美的一段对白：

---元帅，我父兵马被贼困在两狼山，末将前来搬兵，元帅快做定夺！

---可有金皮将令么？

---来时走得催快，未曾带上。

----无有金皮将令，分明是临阵脱逃。来呀！绑了！押上杀场！吊上高杆！乱箭穿身！放出催魂炮，与儿把仇报！！

----啊呀！冤枉……

何班长狐狐疑疑地从地上滚爬起来，脚底下做梦游状，去寻那声音。缺月之下，无尽起伏的黄土大山犹如筑起的一道矢堞。空山里的清风犹如水波似的推动着他晃晃悠悠梦游一般前去……哦？那山野草莽之中立着的是何人？腰系一根绳，破裤腿里露出一双赤脚来，且跳且蹿，且说且转，才念罢《两狼山》的对白，又大声唱起了《雁塔寺祭灵》的段儿：

 我想起，前朝事，暗自思量，

 尧让位，舜登基，天遂人愿。

 殷纣王，宠妲姬，朝纲大乱，

 周武王，伐无道，百姓安康。

 七雄出，至战国，五霸争强，

 秦始皇，大一统，王翦为将，

 行天道，才降下，汉世刘邦。

 ……

何班长听得竟一时神迷了，不知自己是酒醉酒醒，也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里的物象，心里暗暗叫道：“八抬你个野种！八抬你个驴日的！”

那月下的精灵已入了无人之境，自顾了高唱低吟、扮神弄鬼、张牙舞爪、百无禁忌，完全舒展放松到了极致。念唱之中，虽然断不了有几分初入艺海的糙砺稚嫩，也全然淹没在一片至虔至诚的本真里了。

待到何班长禁不住脱口喊了一声：“唱得精神哇！”那月下的精灵才苏醒地怔定在山洼里……

“八抬？才是你个驴日的么？”

那精灵仿佛受了何班长的惊吓，忽地跳开几步去，做出要逃窜的样子……

“站住……八抬！你……给我回来！”

何班长急声呼喝，八抬才站住了。何班长三两步晃过去，看见八抬的两只黄狼子似的眼睛里闪烁着石决明一般的银灰泛蓝的幽光，脑门子上汗珠成串，山风吹过，腿上开口的破单裤便如两面旗子似的摆动着了。八抬吸了一吸鼻子，又低下头去将腰里的一根疙瘩麻绳子往紧里杀了杀……

何班长满眼月光、满口酒气：“八抬……你这驴日的！才在这搭等着我哩？噫！好得很，走走走……快快随我走哇！”

“噢呀！”

八抬起始有些疑惑，继而却欢快地应了个脆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