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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18)

李本深长篇小说

【幽灵无梦】

18

人们面对着历史的时候,常常少不了会生出一片迷惘来,常常会问:为什么偏偏是这样而不是别的样子呢?

就拿竹江镇的暴动领袖、共产党人周起凤突然出现在竹江镇这事来说,若按照人们的或是读者的意愿,周起凤实实不是个莽夫,他是红军里的团政委,他重回赤眉山,本可演出威武雄壮的一幕;譬如发动群众、秘密串连、组织二次革命,解竹江镇的黎民于倒悬等等。然而这些假设当时都没有发生。没有的事情是不好编造的。

真实的情况恰恰是在周老先生用了五天期限满山遍野去唤儿子,也恰恰是五天期限刚到的那个时辰,共产党人周起凤,大摇大摆,空甩两手,出现在竹江镇镇东的白石桥上。对于热心的读者来说,这简直不啻是当头浇了一瓢冷水,他们或许会泄气地埋怨:怎么刚开头便是结尾了呢?

的确,他们是有道理的。但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半个世纪之后,竹江镇上存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见证人说起当时的情景,都还真真切切,历历在目。这为数不多的几个见证人当中,有周起凤的表侄儿媳妇,有邹文绚的嫡孙邹五更,有茶亭古婆婆的外孙,还有章义的一个叔伯兄弟。当然全都是老境里的人物了。据他们回忆说,周起凤那次在竹江镇的出现极为唐突,简直象赶圩一般,随随便便的,便走上了镇东那座白石桥。穿戴打扮完全像个山民。桥头上有团丁站着哨,可头两眼也没认出他是谁来。直到山民打扮的周起凤说了声:

“喂,这位老俵,借借火。”

那哨兵这才嗷地叫出个怪声,蛤蟆似的往后蹦跳开一步去,背在肩头的火铳把后脑勺很疼地碰了一下。

周起凤忍不住笑了:“哈,我当是哪一个,这不是古老三么?”

那哨兵真的是古老三。

这是周起凤,周政委?是周政委的模样可不是他这人,是他的影子?

不过,周起凤眼里的古老三也完全变了一个人,精气神是一些儿都没有了,眼眶子陷落在一片青黑色的阴翳里,黄黄的眼仁儿酷似落在井底的两只空木筲。

“嗨,古老三,你不认识我了?”

周起凤一张黑黢黢的方脸上表情平静,或是平淡,含着对一切皆都无所谓的那种漠然。

古老三从周起凤的表情里看出了疲惫。只有忍着难耐的饥渴走了远路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表情,只有拄着“一脚撑”背负重物在漫长崎岖的山道上打扁担的脚夫,才会有这种对眼前的一切景致都无所谓的漠然甚或是厌倦。

周起凤身上没带什么家伙。

“你……怎么回来了哇?”古老三结结巴巴挤出一句话来,全不是想说的话。他“咕噜”地咽下一口唾液,三角形的突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

周起凤看清了古老三脖子里一层油亮的黑垢:“古老三,你到底还是跑回来反水了。”

古老三倏忽变了神色,心窝子“嗅嗅”乱跳。、

“你是反水了。”

“没办法……”古老三忽然缩小到了无形。

周起凤望了望岗头那棵古樟树,古樟树从白石桥头这个角度望上去,只是一抹阴郁的绿。有些人影在那儿活动着,看得出有两个是背枪的团丁。周起凤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解开对襟青布褂上的扣子,撩起一角衣襟来掮凉。古老三注意到他的腰里没有家伙。

“喂,我说,你还愣着做甚么?”周起凤嘎哑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眉间皱起一个肉疙瘩来;“你快去报告去,就说我周起凤回来了,叫他们准备伺候。”

“你……”

“我等着,抽袋烟,歇忽儿。”

古老三四下里睃巡,立着不动,好像是拿不准主意。

周起凤恼悻悻地摆了摆手:“没你的事,去去去。”

古老三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桥头,慌里慌张地往镇子里走。他回头的时候,看见周起凤倚着石桥的栏杆用一杆小烟杆抽起了烟,袅袅的蓝烟化在乳色的雾岚里。直到章义带着十来个团丁从镇子里迟迟疑疑地摸过来,周起凤手里的小烟杆儿还冒着烟。

十来杆“汉阳造”瞄准了周起凤,一寸寸逼近,小心翼翼的样子活像是面对着一只熊。直到在十步之内形成了半月形的包围,十来个团丁才突然咋唬道:

“不许动!”

周起凤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嘴里冒出袅袅的青烟来。

章义手提一只王八盒子开口了:“周起凤,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周起凤这才抬眼望了一眼章义,懒懒地问:

“你是谁?

“周起凤,你总不会连我章义也认不出来吧?”

“我记得,章义好像是条狗的名字?”

“算是吧。”章义冷冷地掠过一丝笑,既隐忍又含着威胁,“跟我们走一趟。”

周起凤在石栏杆上“驳、驳”磕掉了烟灰,将烟杆缠了几缠,往腰里一掖,慢吞吞立起身,拍了两下身上的尘土,望桥底下浅褐色的死水里“噗”地吐了一口痰去。然后转身往镇里走。

“且慢。”章义说:“身上带着家伙没有?”

周起凤笑了一笑。章义叫两个团丁过去,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搜了个遍。

那天,镇上男女老少皆都出来了。真武祠鼓楼下面拥了许多人。一大帮靖卫团的团丁从真武祠的鼓楼下一直站到高门楼大宅那边,枪都在手里端着,子弹在枪里押着,二拇指在扳机上抠着,一个个眼珠瞪得鼓溜溜圆。

竹江镇的老俵们都不相信是周起凤来了。周起凤是啥样的人物啊?周起凤是把竹江镇乃至整个古城地界翻了个底儿朝天的人物,是领头在竹江镇闹红的人物,是在古城东门外演武场的数万人大会上大声讲话的人物,是率领八千子弟兵从演武场誓师出发,和古腾蛟一起骑着高头大马按照朱毛的命令开赴反围剿战场,为保卫中央革命根据地浴血战斗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像逛圩场一样回来呢?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回来?怎么可能连一兵一卒都不带着就唐突地回来呢?

然而,周起凤的确是这么的回来了。

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样回来。

周起凤的神色犹如铁板一块,他无法强使自己做作一个笑的模样给这些善良的人看,宁可使他们对他怀有怨怼也罢。眼前许多面孔他是认识的。他知道他们之中,谁谁谁的丈夫已经牺牲,谁谁谁的儿子已遭到了厄运。碰到这些面孔,他就要多看他们几眼,内心深处涌起的更多负疚感甚至是沉重的负罪感。他不知道他们能否理解他的心思。

邹文绚在高门楼下面的青石阶上“迎候”了周起凤,并且在正堂屋里大摆了一排宴席,说是为周起凤接风压惊。

周起凤说:“我周起凤一人造反,与家人无干,你立刻把他们放了。”

邹文绚说:“那自然,那自然。”

邹文绚果然言出行随,当下叫人把玉凤和宝伢子放了回家。

据有人说,周起凤在宴席上吃了酒也吃了肉。也有人说,肉也没吃,酒也没喝,只是在正堂屋里,交抱两臂坐着,样子象打瞌睡。

邹文绚问周起凤:“你是从哪里过来的呢?”

周起凤说:“还能从哪里来。”

邹文绚问:“回来走的哪条路呢?”

周起凤说:“旱路也走了,水路也走了。”

邹文绚问:“你带了多少人回来呢?”

周起凤说:“人可是没带多少。”

邹文绚问:“你这次回来想做什么事呢?”

周起凤就不言语了。

邹文绚说:“起凤啊,你是晚辈,我是长辈,你要听我一句语,冤家宜解不宜结啊。今日你既然回来了,我邹某也不难为你,咱们还是化千戈为玉帛的好哇。”

“哦?怎么个化法?”

“你是明白人,还用我多讲?”

邹文绚面目和霭。

周起凤哈哈大笑:“你心里清楚我周起凤是哪号子人。别卖关子了,怪没意思的,我都困乏了,你快快打发我一个去处吧。今日我既然堂堂正正地回来,就没想和你绕弯子,是杀是剐也全看你了.好歹这百十来斤,凭你咋开心吧。”

说罢居然伸着懒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这个细节在后来的党史资料上没有记录。

打了哈欠之后,周起凤又懒洋洋地问:“顺便向一声,你们还没有把古腾蛟捉住?”

“哦,那还不是迟两日早两日的事。”邹文绚有些尴尬地说,“他要是个聪明人,就该像你一样回来自首才是。”

周起凤说:“你手底下养了这么多人,咋就拿一个古腾蛟没有办法?都是吃货?”.

“得了!周起凤,明人不说暗话,你这次回来到底是来干啥的?说吧!”

周起凤便阖上眼皮再不吭声了。

“撤席!”

邹文绚喊了一声,宴席转眼就撤了下去,换成了地雷公”、“老虎凳”,“十连枷”,一样一样来伺侯周起凤。

最后,周起凤喃喃了声:“真是罗嗦……”就昏死了过去。邹文绚用了一根指头粗的香头“噬啵’地往他皮肉上戳,也戳不出点动静来。这才吩咐刘团总将周起凤拖到后院的地牢里。地牢顶上的铁盖板“哗啷”一声落下,邹文绚就爬到床榻上去抽大烟了。他吩咐靖卫团通宵戒严,防止发生任何意外。他要慢慢消停地拾掇周起凤,不能给这个冤家对头一个痛痛快快的死。同时,他也没有忽视立即派人去县党部通报以邀功请赏。一连三天,软的硬的都使过来了,周起凤硬是软硬不吃,一字不吐,只是黑黑地铁了脸,嗤嗤地冷笑。

邹文绚和刘团总、章义他们猜测周起凤此番回来的目的。

刘团总说:“我看这姓周的八成儿是回来扩红来了,他们不是连扩了三次红么?不是要“猛烈扩大红军”么?估计是拉队伍来了。”

这话似乎有道理。那一阵仗打得紧,中央军一批批压到赣江流域的山地里来,光是从竹江镇地界开过去的野战炮就有好几十门,更不必说从古城大道通衢上开过去的中央军有多少了。蒋委员长发誓要踩平苏区。朱毛红军占据的地盘是越来越小了,处境越来越难了,一仗打下来,光叫担架队都叫不赢。

对,很可能是回来“扩红”的。但是,竹江镇地界上还落剩多少能拖枪打仗的人呢?连十五岁的伢崽和五十岁的男人都差不多走光了,田都撂荒了,如何还能拉得起一支队伍来?再说,也不大可能派一个周起凤这等紧要的角色回来拉队伍呀。

章义说:“我看周起凤是回来联络古腾蛟的,你们信不信?那天跳了通天岩的那个人十有八九是随周起凤一道回来的。”

邹文绚对章义的说法也连连点头。但细一思量;周起凤来联络亡命赤眉山的古腾蛟要做什么呢?请古腾蛟回去?抑或是预示着红军主力部队最近要有什么重大的行动?会不会要把战场转移到赤眉山来呢?

猜来猜去,终究猜不出一个谜底。由于“胜利”得来全不费功夫,邹文绚对这“胜利”的价值也就产生了怀疑,甚至失去了最初的那股子疯狂的劲头。

邹文绚沮丧地说:“算了,再不与他噜嗦了,等县党部的人一到就把这个祸害头子就地正法。

不料在邹文绚说了这话的当日晚间,就发生了一件流传至今的传奇事伴——英雄古腾蛟象个幽灵一般从赤眉山上潜下来,神鬼不觉地摸进戒备森严的竹江镇,摸进双重岗哨的高门楼大宅,用刀子扎死四个靖卫狗子,折断了地牢顶头气窗上两根胳膊粗的圆木,一根布索子从气窗上吊下地牢去,背了遍体鳞伤的周起凤攀上来,走了。

至于怎么进去的,怎么走的,使的是什么法子,俱没人知道。据说他进入高门楼大宅时,门口的两个团丁,一个在扪虱,一个在挖耳屎。他背了周起凤出了大宅时,那两个团丁,仍旧一个在扪虱,一个在挖耳屎。

其他细节,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只是越传就越玄。不过,古腾蛟冒死闯进竹江镇救了周起凤这事乃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实,时辰就在那日交五更的时候。这也是不容置疑的。因为镇上的老乡们被枪声惊醒正是五更天。不过,那时辰古腾蛟和周起凤已经闯过了镇东的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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