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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21)

李本深长篇小说

【幽灵无梦】

21

一个癞头黑面,身穿破烂袈裟的云游和尚在古城的地界里出现,正好是古腾蛟手下人把周起凤连同天昌祥的尤老板统统赶出山门之后没多久的事情。

那云游和尚手拄一根白蜡木棍子,斜背一只行囊,一路化斋,晓行夜宿,行踪飘忽不定。不少老俵曾在不同的场合里见着过他,却不知他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那年的光景似乎同往年大不一样。往年,每逢年关,总有不少老俵躲进赤眉山去当“皇帝”,以躲过土豪们的年关逼债。“皇帝”们躲进赤眉山,一直躲到腊月三十日晚间鞭炮放起来才敢回家。

但那年却反常,眼看快到除夕了,还没有什么“皇帝”躲上山。情形的确有些奇怪。山大王古腾蛟心里并没将这反常的现象一下子同共产党的活动联系起来。转年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又遇上了很厉害的吊颈子荒。市面上粮价翻倍高涨,每担谷从四吊钱猛涨至九吊、十吊,还不易粜到。百姓巴望官仓发粜,官仓却为富豪所掌握,囤积居奇、牟取暴利,暗中将粮食偷送到赣州府去发横财。如此一来,九镇十八圩饿红了眼睛的老侯们便肩扛禾杠箩筐、提着洗松栲柴的柴刀,成群结伙出现在水路和旱路的各条道口上,专门截获地主奸商们准备偷运出境的粮食就地散发抢分。这一行动叫做“阻关”。在幕后策动“阻关”的,实际就是共产党,也就是周起凤他们。这一点,古腾蛟后来才明白过来。回头来说那个云游和尚,整日在古城地界上四处游荡,样子邋里邋遢,却又是一副超凡脱俗的模样,仿佛对尘世间的一切均视若无睹。然而所到之处,许许多多的事情却偏巧都撞入了他的耳目。事情太多了。首先是竹江镇岗头古婆婆家茶亭的土壁上,用红土写出了两条标语,一条是“铲除土豪劣绅”,一条是“实行土地革命”。

与此相对的是贴在高门楼门框上的一副对联。上联是“越穷越好”,下联是“早死早赢”。

邹文绚的手笔。

竹江镇上邹家开办的一处烟馆被查封了。是镇上集贤小学的学生们以“根绝社舍陋习”为名查封了的。查封了也就查封了,并没有进一步的乱子闹出来。警察所长“骚兜胡”坐着轿子下乡收捐税,被老俵们拦路打了轿子,吓得连滚带爬溜回了警察所,再不敢轻易到乡下去。警察所长的轿子打了也就打了。老俵们嘻嘻哈哈议论这件事,一时全没了什么忌讳。

竹江镇的圩场寻常就很热闹,四乡的土豪劣绅常来赶圩。一来就在周拐子家的酒店里吃喝聚赌,骰子摇得丁当响。可有一天,正在吃喝聚赌的两个土豪在光天白日之下竟被几条汉子提死狗般从周拐子家酒店里提拎出来,当街就杀了。杀了也就杀了,圩场上只乱哄了一袋烟工夫便恢复了热闹。端酒娘脆脆的吆喝声响过屋栋。卖筒子米果勺子糕的,还照卖筒子米果勺子糕。

人不怕人了,说得确切些,是穷人不怕富人了。

他们怎么就不怕了呢?不怕了就是不怕了;非但不怕,反而常常主动袭击。譬如正在祠堂里祭奠祖宗的恶霸正磕着头哩,冷不防冲进去一伙老俵,捆了那恶霸就拉出来,拉出来就杀了,杀了也就杀了。

癞头云游和尚有天在半道上碰着一个贩猪的老俵做伴。一路上,那老俵洋洋得意地对云游和尚说:“僧家,你是出家人,我知道你们出家人不杀生是不是?你晓得么,我杀了一个地主。”

云游和尚问:“为什么要杀呢?”

那老俵说:“那畜牲太坏了,不杀不行。”

云游和尚问:“你是怎样杀的?”

老俵说:“容易。我装扮成一个买油的贩子,到他家里去买油。掀开门,明晃晃的刀子在手里一晃,谁还敢动弹?我闪进去,就把那畜牲用索子捆了牵出来,就好比拉一头猪儿,你信不信?”

云游和尚问:“那你不怕么?”

那老俵一拍胸脯:“怕个鸟呀!谁怕谁呀!有农会给咱撑腰,农会你晓得不晓得?是共产党组织起来的,还要组织赤卫队你知道不知道?地主财东家的好日子算是完了,气数算是尽了。一有个风吹草动,就吓得三个五个往城里跑,你晓得么?可话说回来了,城里又怎么样呀?城里就一定比乡下保险些么?城里的那家济慈百货店晓得不?假鬼子开的那家店,专卖日本洋货的。那家店早几日还不是叫城里中学的学生们砸了么?砸了还不就砸了,商会的商团能怎么?集合起三十条枪,刚把中学围住,各坊里的工友们就从他们后面包围过来了。商团你能咋的?长毛占着的洋教堂不是说烧也就烧了么?世事变了。邹文绚手下的靖卫团呢?撒在四乡里给土豪劣绅守土围子哩,往日的气焰俱都不见了。该收账的时候当然还是收账,不过大半是收不到账的。可不比以往,豪门的管家和柜上的先生来各家收账都气粗得很,说不了三句话脸就黑了,欠钱还钱,天经地义;有钱还钱,无钱写契!算盘珠子噼啪一响,喊来四邻各族的族长、绅士、地保做中人,往关缝官印的契约上强拉活拽着印个指模,连锅头铺盖用物,一应扫光,田塘屋宇皆被占走。可眼下的情形却另是一个样子了:收账的来了,要谷。没谷!没谷?拿鹰光来?没鹰光!你们要抗租税呀?老子就抗租税!好哇,你们都不服管啦?服管不服管,哇我一个卵!于是,声高气粗,什么也没有。

世事真个是变了。竹江镇的铁匠铺里天天炉火熊熊,锤声不断。颜面红赤如喝了烧酒的铁匠们将一块块烧红了的铁条在砧子上打成了菱形的锐角形状的东西。邹文绚派出的狗牯子立在一旁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问那些铁匠:你们这打的是甚么物件?铁匠就反问:你看像是什么?狗牯子说不上。铁匠就说:是掏耳屎的耳挖子。是搔痒痒的东西。老铁匠就一句行话:打铁有样,边打边象,你立住瞅着就是了。

实际上,邹文绚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古城城南老城隍庙里,各乡的豪绅们也集了资财,请人连夜打造此类东西呢,或许比此类东西更为精致。这谁个都晓得。世事确确实实是变了。

一日黄昏,那云游和尚沿着清竹江往东走,走到磨石角,天就黑了。他便在磨石角江边筏工们歇息的棚寮里住了下来。清竹江沿江几处紧要地方由来都设着水卡子。古城县界一共有五个厘金关卡,统归清竹江水所管辖,邹文绚便是水所的税务总办。他从这五个厘金关卡上捞了多少油水只有天知道。南北兵交战那年,船筏被拉官差的很多,那些筏工们往往捎客运货,赚点水脚。但一个卡子加一重税,筏工们到头来落到自家腰包里的也实在没有几个。逃税的事情便常常发生,在卡子上打倒账房先生尔后飞筏跑了的筏工,不止是一两个。

磨石角是清竹江五个厘金关卡中最大的一个卡子。上水下水的船筏皆得在此靠岸。岸边柳树下有一座偌大的棚寮,使是筏工们往来歇息的地方。那日歇在棚寮里的云游和尚恰巧亲眼目睹了一场“阻关”斗争。

邹文绚准备偷放到赣州去的三只粮船是在子夜时分从竹江镇长岗下的江边码头悄悄离岸的。这三只粮船驶抵磨石角之前,那云游和尚正在黑漆漆的棚寮里听七八个筏工、一个钉缸补锅打矮脚炉的和一个刚从湖南衡阳府打扁担回来的脚夫摆龙门阵。听那几个筏工说,前些时,商会的刘老板强迫筏工超载运货,结果就在磨石角翻了船,险些把命都送了。那老板反诬筏工们偷抢了他的货,抓了筏工。事情就由此闹起来。好几百筏工闻风而至,蜂拥到县衙门前呐喊呼啸。结果是县衙门赶紧就把那几个筏工放了,判刘老板赔偿筏工们的损失不说,还点香烛鸣喜爆谢罪。筏工们总算出了一口恶气。这事要搁从前是怎么也行不通的。

云游和尚就问:那为啥?

嘻,你这和尚,你这个出家人,真是念经念糊涂了,给你说你也不晓得,咱们现今是组织起来啦!你去城里的各业作坊打听打听,都有了组织啦!你这和尚打问这些做什么?

云游和尚只是微笑不语。后来他们就说到了湖南事情。那位从衡阳府打扁担回来的脚夫说:湖南地界上闹腾得才叫凶哪!土豪劣绅大白天都不敢出门,说不准啥时候一颗炸子儿穿心!再后来,一伙人忽又说起古城商会想请山大王古腾蛟下山来做商团团长的传闻。那云游和尚就出去撒尿去了……

赶邹文绚的三条粮船快放过来的时候,没觉着棚寮里的老俵越聚越多了。厘金关卡上的那个胖圆脸白账房先生踅过来觑看了觑看,看出有些不对头,却没敢吭声儿。

云游和尚也似乎看出来有些不对头,就静静地在一边观察。投过一会儿,就听谁在外面喊了声:“来了!”

应着那一声喊,众人便忽拉地涌出棚寮去,立在了岸上。和尚这才发现棚寮外面还有几十个黑黝黝的老俵,早已聚在那里了。都扛着禾杠和箩筐。这里那里,有人轻轻地咳嗽。江面上有薄薄的一层月光,并不亮,发灰。一个老俵用一根点燃的香头在半空中绕个圆圈。江面上顺流飘来的三只船便冲着香火的暗号撑了过来。还不及靠岸,早有几个身手矫健的老俵凌空跃起跳上船去。

撑筏子的喊:“莫急莫急,等拴牢了啊!”

说话间,一根缆索从船头抛到岸上,半空里闪出二道窜蛇似的灰光。船一拴牢,一大群老俵就争先恐后地扑跳上船去,往下抬米,一箩筐一箩筐地抬。个个目标明确、动作简捷。船板子踩得咚咚响。间或有妇女们着急的嚷嚷和伢崽们开心的叫唤。各种盛米的家什都派上了用场,更没有一个人是闲人。只有癞头云游和尚自然除外。禾杠碰禾杠、扁担敲扁担,忙得不亦乐乎的人影儿重叠在一起、厮混在一堆,高高低低的短促声音搅和成一团的时候,账房先生窜过来了,月光下看上去就象一只跳动的狐狸。还有两个提枪的水警,跑得却有些儿犹豫。

“呀呀呀!这可是邹爷的粮船啊!”

账房先生活像个腰部松动的机械人、老远地就拍腿打膝地嚎喊,叫声尖锐刺耳。

没有谁搭理他,大家忙得顾不过来。

“停手!停手!”

账房先生捉住一个汉子的胳膊,急急叫唤,却被那汉子非常不耐烦地捣了一拐肘子,正捣在软肋窝里,账房先坐“哼”了一声,就直直地蹲下了,像要大便的样子。几个老俵就笑起来。账房先生呲牙咧嘴地扭过头去跟那两个水警说:“快叫他们停手哇!大爷!这可不得了啦!”

两个水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各自手里拿的都不是枪而是一管箫,能吹奏出音乐来。

无奈的账房先生捂着肋窝站起来又喊:“停手哇!你们使不得呀!”

谁料喊声还未落地,就已经被几个老俵不明不白地抬起来扔到清竹江里去了,咕咚一声。账房先生就在江水里载沉载浮地挣扎着了,胖圆脑袋犹如一只葫芦,双手快速划动如浮游的水虱。逗得老侯们更加地笑起来,笑得十分放肆,又十分人情入理。账房先生从江里趴上来,就干脆再没吭声儿,脑子到底是醒了,知道再吭声也是白搭。他湿淋淋地缩坐在岸上的草丛里,脑袋差不多低垂到了裤裆,看上去活像一只扒蛋的乌龟,甚或有几分可爱。

云游和尚在一旁瞧着,憋不住想笑。

三条粮船上的米被一抢而空只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随之,咯吱吱的扁担声和卟嗵卟嗵的脚步声就紧张欢快地四散了。磨石角的夜色里就仅剩下了三条漂起来的空船,两个木立着的水警,一个缩坐在岸土的账房先生,还有一个云游和尚。

不过那云游和尚随后也就颠儿颠儿地走了。走时隐约听见账房先生跟那两个水警说:“这准又是周起凤在背后组织的……”

大概是在其后的一天,云游和尚在路上碰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他发觉有个人总是跟着他,而且跟了不止一天。但云游和尚也没觉得这是个什么事情。但在那天,走着走着,他就发觉跟他的那人倏忽地不见了,他这才觉着是个事情,不由得在心里念起了“南无阿弥陀佛”。歇了一会儿再往前走,走着走着,听到了什么地方的一点儿响动,判断是从头前一棵乌桕树上发出的。云游和尚用脚尖铲起一块鸡蛋大的石头往上一踢,只听“啊呀”一声,便有个人从那乌柏树上掉下来,正是暗中跟踪了好几日的那个人。云游和尚踢去的石子正击中那人的面门。

云游和尚一脚踩住那人的胸脯,那人就喊:“古爷饶命……”

这云游和尚便是古腾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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