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单元：“感受·鉴赏”（二）
“相思”与“通梦”
——意象的多层次运用
【设计意图】
相思成灾，睡不着，这个我们很熟悉；但因为相思深，睡不着，以致入梦都没有可能，我们有些隔膜，时常忽视；而梦见了自己想要梦的东西，我们往往觉得这是件快乐的事，却时常忽视梦醒时分的孤寂；相思而至于相见，梦想实现，我们以为是完美的事，但有时也会有现实如梦之感。同一意象，可以有四个层次的挖掘，这是思致细微的表现，是注重体验生活的表现。本课所讲为“相思”与“通梦”，其实就是由具体事例，让学生注重对生活的体味，注重对文学作品的“感受·鉴赏”。
一、从“转辗反侧”讲起
同学们一说到《诗经》，首先想到哪首诗呢？
很多同学肯定想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因为这是《诗经》中你们学的第一首诗。第一，总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今天我们就讲这首诗中的两句。哪两句呢？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因为在“河之洲”看到了身材既“窈窕”人又很贤“淑”的那个女子，认定那个女子便是自己的好配偶，于是白天晚上都在想那个人，以致白天不能好好做事，晚上不能好好睡觉，所以“转辗反侧”。想一个人，想一件物，天天挂心头，因此而失眠，我想在座各位都有过类似的情感体验。“相思”是美好的，但因“相思”而失眠，却是很痛苦的——天黑了，夜深了，大家都睡了，自己两眼却炯炯有神，想睡却睡不着，以致在床上“烙饼”般的翻来覆去，这是好痛苦的。因而，不仅中国人，西方人诗中也“每恨以相思而失眠”，在此，中国外、外国人，都是人，人心一体。
因“相思”而失眠，这是苦恼的事。但苦恼的仅仅是“失眠”吗？仅仅是精神没养好，影响第二天做事吗？事情没那么简单，“失眠”还会带来另一重失望。我们且看看。
二、“失眠而失梦”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从何处来？梦从白天的“所思”中来，但要实现梦，必须晚上睡着觉——必须从睡眠中来。如果没有睡眠，梦必然没有。中国诗人对此体会颇深，于是，由“因相思而失眠”又跑出“因失眠而失梦”的感慨。我们且看下面的诗句：
（1）阮瑀《止欲赋》：“还伏枕以求寐，庶通梦而交神，神惚怳而难遇，思交错以缤纷，遂终夜而靡见，东方旭以既晨。”
（2）李商隐《过招国李家南园》：“唯有梦中相近分，卧来无睡欲如何？”
（3）孟浩然《除夜有怀》：“守岁家家应未卧，相思那得梦魂来。”
句（1）“伏枕”是上床，“求寐”是睡觉，上床睡觉的目的是为了“通梦”“交神”——与心上人梦中相会；然而，人上床之后却因思念之情太深而神思恍惚，难以入眠，以致一晚都没睡着。这里，恨的不仅是相思情浓睡不着觉，还有因为睡不着觉而失去梦中相遇的机会——这与“寤寐思服，转辗反侧”相比，进了一层。
句（2）现实中不能与亲人相见，只有“梦中”才能够；然而近来却因相思情浓，以致天天晚上失眠睡不着，梦中相见已是不可能了。
句（3）说自己想在梦中与家人相会，但家人在守睡，还未入睡；他们还没睡，他们的梦魂如何能入我梦中呢？孟浩然从对面落笔，花样翻新，情致更深。
——“相思而失眠”，这是一种人情；“失眠而失梦”，也是一种人情，与前面相较，又进了一层，细微多了。
三、“叹梦中相见之促转增醒后相思之剧”
“相思”与“通梦”除上面两种层次外，还可以进一步挖掘。我们看下面诗句：
（1）《古诗十九首》：“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
（2）鲍照《梦归乡》：“梦中长路近，觉后大江违，惊起空叹息，恍惚神魂飞。”
（3）宋之问《别之望后独宿蓝田山庄》：“愁至愿甘寝，其如乡梦何？”
句（1）“独宿累长夜”，是一个人独卧嫌夜晚太长；“梦想见容辉”，是希望能有个梦，与心上人梦中相见。相思情浓而竟然入了睡，这值得高兴；不仅入睡了，而且入梦中，还梦到了自己想要梦的东西，这更值得高兴。但梦中相会，何其短暂且未能从心所欲——“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梦醒之后的失望之情又加深了一层。
句（2），在梦中，再漫长的路倏忽之间便能到，显得很近；但梦醒之后，一条大江便把回家的归路给阻隔了。想着梦中的美好，看着现实的与家乡迢迢千里，只能长叹，神思为之恍惚。
句（3），因思乡而愁，入睡是为了避愁，然而因思乡而做梦，梦醒反而添愁，添愁而睡意最终也消失了，几经曲折，甚是婉转回环。
——虽相思而能入眠，入眠且能入梦，入梦而又遂心，本是高兴的事，但梦醒时分的惆怅，却让相思之情更为浓郁。
四、“真相见”而却又起“如梦之嗟”
梦见所欲梦见的东西，然而梦中不真实且又匆忙仓促，所以内心怏怏有愿望不能真正实现的遗憾，这是上一层意思。而真正相见了，不是梦，有时也会产生太仓促的感觉，感觉未能遂心如意，又内心怏怏有种如梦的感觉，这即苏轼所谓的“人生如梦”。我们看下面的句子：
（1）吴融《淛东筵上》诗所叹：“见了又休还似梦，坐来虽近远于天。”
（2）李白《相逢行》：“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
（3）范成大《鹊桥仙·七夕》：“相逢草草，争如休见，重搅别离情绪；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
句（1）即说彼此相见了，但相见却似梦一样，虽然当时同处一室，但感觉却远在天涯。句（2）李白说得明白，相见了未能如愿地“相离”，还不如“不相见”。句（3）表述更淋漓尽致。相逢太匆忙，还不如不见得好；没有把相思之愁消除掉，反而又搅动了别离的情绪。相见的欢乐远远不如相思的愁绪，还增加了相思的愁绪。
——相思而失眠，这是一重境界；失眠而失梦，又是一重境界；梦见而恍惚增添离愁，这是第三境界；真正相见，却又太匆匆，让情思更乱，这是第四境界。同一“相思”，翻出四重境界，不得不感慨生活的万端与作家对生活的体味感悟。
四、拓展与思考
梦昔时 唐·元稹
闲窗结幽梦，此梦谁人知。
夜半初得处，天明临去时。
山川已久隔，云雨两无期。
何事来相感，又成新别离。
背诵这首诗。
请从“相思”与“通梦”的角度分析这首诗。
燕山亭
宋徽宋赵佶
裁剪冰绡①，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②，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③。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者④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注释：
①冰绡(xiao)：白色透明的丝绸，王勃《七夕赋》“引鸳杼兮割冰绡。”
②靓(jìng)妆：用脂粉妆扮。司马相如《上林赋》：“靓庄(同“妆”)刻饬，便嬛绰约。”集解：“靓庄，粉白黛黑也。晋王虞《洛都赋》：“若乃暮春嘉褉，三巳之辰，而服靓妆，祓乎洛滨。“
③蕊珠宫：道家传说天上上清官有蕊珠宫，神仙所居。《十洲记》：“君治蕊珠贝阙。”
④者：同“这”。《开天传信记》”尝有投牒误书纸背，(裴)谞判曰：”者畔，那畔有这畔。”
1、背诵这首词。
2、请从“相思”与“通梦”的角度分析“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附录一：《管锥编》相关原文
阮瑀《止欲赋》：“还伏枕以求寐，庶通梦而交神，神惚怳而难遇，思交错以缤纷，遂终夜而靡见，东方旭以既晨。”按《关雎》：“寤寐思服，转辗反侧”，此则于不能寐之前，平添欲通梦一层转折。后世师其意境者不少。《全晋文》卷九一潘岳《寡妇赋》：“庶浸远而哀降兮，情恻恻而弥甚；愿假梦以通灵兮，目炯炯而不寝”；孟浩然《除夜有怀》：“守岁家家应未卧，相思那得梦魂来”；李商隐《过招国李家南园》：“唯有梦中相近分，卧来无睡欲如何”；虞集《悼亡》：“欲觅音容须梦里，先生无睡已多时”；黄任《香草笺·别后有寄》：“甚欲报君香梦去，奈君多作不眠人。”孟、黄两诗，从对面落笔，花样稍翻。词曲中尤成窠臼。如柳永《倾杯乐》：“梦难极，和梦也多时间隔”；欧阳修《玉楼春》：“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晏几道《阮郎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毛滂《阮郎归》嘲王生袭其语)；秦观《满园花》：“从今后，休道共我，梦见也不能得勾”；宋徽宗《燕山亭》：“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吕渭老《鹊桥仙》：“打窗风雨又何消！梦未就、依前惊破”；陆游《蝶恋花》：“只有梦魂能再遇，堪嗟梦不由人做”；《醉翁谈录》卷一连静女《武陵春》：“人道有情还有梦，无梦岂无情，夜夜思量直到明，有梦怎教成”；《阳春白雪》后集卷一吕止庵《后庭花》：“要见除非梦，梦回总是虚，梦虽虚，犹有时节相聚，近新来和梦无。”利钝不齐，涂辙则同。西方情诗每恨以相思而失眠，却不恨以失眠而失去梦中相会，此异于吾国篇什者也：顾又每叹梦中相见之促转增醒后相思之剧，则与吾国篇什应和矣。《古诗十九首》：“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鲍照《梦归乡》：“寐中长路近，觉后大江违，惊起空叹息，恍惚神魂飞”；王僧孺《为人述梦》：“如言非倏忽，不意成俄尔”；皆未透澈。宋之问《别之望后独宿蓝田山庄》：“愁至愿甘寝，其如乡梦何？”思乡而愁，入寝所以避愁，然思乡而梦，得寝反以添愁而即亦减寝；意醒语婉。他如元稹《梦昔时》：“闲窗结幽梦，此梦谁人知！夜半初得处，天明临去时。山川已久隔，云雨两无期。何事来相感，又成新别离！”欧阳修《述梦赋》：“行求兮不可遇，坐思兮不可处。可见惟梦兮，奈寐少而寤多；或十寐而一见兮，又若有而若无：乍若去而若来，忽若亲而若疏。杳兮倏兮，犹胜于不见兮，愿此梦之须臾。……冀驻君兮可久，恍余梦之先惊”；贺铸《菩萨蛮》：“良宵谁与共，赖有窗间梦；可奈梦回时，一番新别离”；黄廷璹《解连环》：“待更阑，试寻梦境：梦回更恶”；陈见复《陈司业诗集》卷三《悼亡》之二：“何必他生订会期，相逢即在梦来时，乌啼月落人何处，又是一番新别离！”马朴臣《报循堂诗钞》卷一《客中书怀》：“惊回乡梦如新别，细读家书抵暂归”；项鸿祚《忆云词》丙稿《清平乐》：“归梦不如不作，醒来依旧天涯”，又丁稿《菩萨蛮·拟温庭筠》之一0：“梦见更相思，不如无梦时”：则均豁鬯矣。梦见不真而又匆促，故怏怏有虚愿未酬之恨：真相见矣，而匆促板障，未得遂心所欲，则复怏怏起脱空如梦之嗟。吴融《淛东筵上》诗所叹：“见了又休还似梦，坐来虽近远于天”，欧阳修迳攘入己作《瑞鹧鸪》词者，即本白居易《如梦令》：“见了又还休，愁却等闲分散。”是以怨暂见与怨梦见之什，几若笙磬同音焉。庾信《代人伤往》：“无事交渠更相失，不及从来莫作双”(参观梁简文帝《夜望单飞雁》：“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李白《相逢行》：“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李商隐《昨日》：“未容言语还分散，少得团圆足怨嗟”；韩偓《五更》：“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范成大《鹊桥仙·七夕》：“相逢草草，争如休见，重搅别离情绪；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皆谓“相见争如不见”(司马光《西江月》)，“见了还休、争如不见”(周邦彦《烛影摇红》)，匹似前所举例皆谓梦见争如不梦，梦了终醒、不如不梦。王嘉《拾遗记》卷九石崇爱婢翔风答崇曰：“生爱死离，不如无爱”；张祖廉辑龚自珍《定盒遗著·与吴虹生书》之一二：“但遇而不合，镜中徒添数茎华发，集中徒添数首惆怅诗，供读者迥肠荡气。虹生亦无乐乎闻有此遇也”；《红楼梦》第三一回黛玉谓：“聚时欢喜，散时岂不冷清？既生冷清，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胥其旨矣。
[增订三] 纳兰性德《通志堂集》卷三《送荪友》：“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横胸臆。”龚自珍所致慨者“遇而不合”也；此则“相逢”矣，复“相合”矣，而人事好乖，销魂惟“别”，仍归于“迥肠荡气”而已。两叹“何如”，犹黛玉之言“不如倒是”也。
（《管锥编·六九 全后汉文卷九三·思极而求通梦》三联版P1652）
附录二：《对话》中相关篇章
1、辑一P65《“相思”与“通梦”》
2、辑一P142《“相思泪”缘何而来？》
3、辑一P149《“梦中相见之促转增醒后相思之剧”——“相思”与“通梦”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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